兔儿听着外面纷乱的打斗,心焦如焚,她不懂这些人在争什么斗什么,想要说话不能开口,想要动亦不能动。就像个僵硬的木偶,任由人摆布。耳边传来砰砰的巨响,似有人受了伤。无殇示意一众宫女将兔儿带走,完好护在玄水宫内无殇的寝殿。
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本该是喜庆欢闹的喜宴一片死寂。兔儿不知最后谁输谁赢,心海翻腾难安,恨不能冲出去逃出他的所有操控。
夜里很安静,只有红烛燃烧不时发出的毕剥声。隐约有清浅的脚步靠近,殿内传来一片悉率声似是下跪叩拜。兔儿看到一双黑色金边的靴子停在眼前,头上的盖头被掀开,素白的手指勾着红色丝绦,猛然出现的光亮刺得兔儿一时睁不开眼。
她微眯着眸仰头,看到无殇略显苍白微微含笑的脸。
“喝过这杯合卺酒,你我便是真正的夫妻了。”他递上来一杯金盏,里面盛着清冽醇香的液体。兔儿的手忽然就能动了,好像受了蛊惑与他勾着手臂,一仰而尽。
他徒然丢了金盏,落地发出金器碰撞的清脆声,一把抱她入怀,紧紧的好似要融入骨血。他眼角有滚热的泪珠滚落,落在她的唇边,酒香的唇齿间传来一丝咸涩。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我会等你长大,我们再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执你之手,永世不放。”
执你之手,永世不放……
兔儿有些感动,娘曾经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即便不是她所愿,她和他终究拜过天地成了亲。只要拜过天地,他们便是天地为证的夫妻,除非夫君休离一辈子不可离弃。像娘说的,身为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待你好的夫君。兔儿曾经以为,大壮哥待她极好,将来是要嫁给大壮哥的。而今看来,小白虽然神经不太正常,待她也是不错的。
安静地依靠在他宽大的怀抱中,小小的她可以被他的胸膛完全包裹,用一种窝在一片静好天地之感。可当听清楚他说的下一句话,兔儿的新潮瞬时翻涌难息。
“兔子……我终于等到你了。”他紧切的喘息带着厚重的颤抖,“终于等到你了。”他的怀抱更加紧致,害得她呼吸困难。“我再不会把你弄丢。”
兔儿奋力挣扎,不住捶打他的胸膛,原来他根本没当她是兔儿,而是那个叫兔子的姐姐。锤打间触碰到他的手臂,他吃痛闷哼一声,红色喜袍泅开一片潮湿,带着猩红的血腥味。兔儿猛然想起,他手臂的伤是被玄辰哥哥所伤。他终于放开了手捧住她的脸颊,她望着他流血的手臂呆住。
“兔子……”他低喃一声,薄凉的唇瓣印在她光洁的额头。
兔儿浑身颤抖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大喊,“我叫兔儿!不是兔子!”
他似猛然幡醒,先是一怔,转而笑开,“兔儿,天色不早了,睡吧。”他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像一位慈父哄着女儿睡觉,“睡吧,我陪着你。”
兔儿瞪一眼他不住流血的手臂,狠狠哼了一声翻身面朝里面再不想看到他一眼。也不知何时渐渐困意来袭,朦胧见似听到他交代宫女们“好好照顾王后”便匆匆离去了。
这群宫女被他训练得极为有素质,简直就是誓死效忠妖王至尊。为首的两个叫婉莲,晴桐,负责兔儿的日常起居一应事务,皆是模样秀丽端静处事持重沉稳,对兔儿这个六岁小妖后也毕恭毕敬无丝毫不敬,凡是言听计从,就是口风太紧也不许兔儿踏出玄水宫一步,不管兔儿问什么都是,奴婢不知奴婢不敢。
兔儿顿觉无望,与其从婉莲晴桐下手,不如自力更生。只是宫门被四哥宫女看守太紧,根本无缝可插针。自从新婚夜无殇来过一次喝合卺酒,听婉莲说晚上她睡着后来过一次,便接连两日都没露面。晴桐说,尊上近日朝务繁忙,过两日便会来看她。兔儿才不想见到那个有恋童癖的男人,只是担心崔珏到底如何了,还有那位极琰哥哥。也不知无殇到底在忙什么,莫非在抓捕玄辰哥哥?若被无殇抓住,玄辰哥哥一定被虐很惨。
兔儿不知他们之间的夙愿,还是从无殇的眼中看到了对玄辰哥哥的憎恨。
那是一种什么感情?他们是兄弟,为何闹到这个地步?隐约中,她好似有些看懂,应该是为了一个女人。不禁对无殇口中的“兔子”多了几分好奇,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居然让两位天人般的男子爱得如痴如狂。
爱……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趁着午睡时分,婉莲和晴桐在门外廊下打盹,悄悄溜出寝殿。自从无殇给了她三分之一的灵力,她已学会了来去无声步履如风。门口有人把手,她便将主意放在翻墙上。在房里经常偷偷联系,她已可以轻松跃上屋梁,宫墙虽高也不成问题。几次试练,终于爬上墙头,光滑的黑色琉璃瓦几乎抓不住,哧溜一下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望着下面高高的距离,一时胆颤竟有些不敢跳下去了。正苦恼上来容易下去难时,下面传来无殇清越的声音。
“兔儿在做什么?”他站在院中一棵泛黄的梧桐树下,一袭黑衣随风起伏,落叶飘飞,似笑非笑地仰头望她。
“我……”兔儿微红了脸,轻轻挪动了下身子,趁他似有晃神的当,赶紧松手掉到墙外头。勉强操控身体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上屁股的疼痛,爬起来就跑。
她显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无殇,还没跑出去十米,就已撞上一面坚硬的肉墙。眼前是一抹黑色的锦绣滚边袍子,他低声笑着,荡起的长发拂过她的脸颊,凉凉的带着一股清香。
“兔儿想去哪?本王陪你一起。”他一手负后,眼底漾着淡淡的华光焕彩,映着她稚气的小脸。
“我……”兔儿赶紧伸伸胳膊甩甩腿,“没事活动活动腿脚。”
“哦?”他拉着长音,好整以暇地睨着她,“一起走走?”
兔儿雀跃地跳起来,“好耶好耶。”只要出去,伺机而逃,看他去哪里抓她。“我们去哪里呢?”见他也似在考虑这个问题,便道,“小白你也知道,我不是你们妖界的,初来乍到哪里都没去过,不如你带我到处转转?就像我们在人界时,天南海北走了很远。”
无殇略想了下,点点头。兔儿乐得心花怒放,只听他很慷慨地说道,“好!便带你在玄水明宫转转。”
兔儿头上飘来一片阴云,无精打采跟在他身后,沿着宫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入秋时分,红黄相间的枝叶如染了斑丽的色彩,他站在碧色湖边,平如镜面的水色映着他高颀的倒影和身后繁茂枝叶,如静立在一片悬空的琉璃世界。
兔儿有一瞬看得呆了,那样美若画卷的男子,真的就是她的夫君了?她仰头望着他有点累,他很会迁就她,蹲下身体与她平视,墨黑的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璀璨如最华丽的宝石。他轻轻挥手,秋意盎然的景色在转瞬之间便被阳阳春景覆盖,百花盛开五彩斑斓,彩蝶纷飞,花香怡人。
兔儿惊得双眸张大,伸手接住一只翩飞的蝴蝶落在指尖,华丽的翅膀忽闪忽闪,骚得指尖痒痒的。她开心笑起来,轻轻一吹,蝴蝶便已扇动翅膀飞走。
“兔儿可喜欢?”
“喜欢。”湖光上映着她欢快的笑脸,在这一刻忘记了多有的恐惧和不安,开心奔跑在花丛中摘了一束姹紫嫣红的花,深深嗅一口花的芬芳。“小白,你居然这么厉害,明明是秋天居然转瞬变成春天了!”
他温柔地望着她,“你说过,你最喜欢春季花开最好的时节。”
兔儿歪着头问他,“我何时说过?”兀地,兔儿一把丢了手中的花,从这片春意美好的景致中逃离回到不远处的泠泠秋风之中,回头对他大喊,“我叫兔儿!不是你想着念着的那位姐姐!”
言毕,转身离去,再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无殇望着她怄气离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觉得她和她自己怄气,十分有趣。这时,有人来报,龙族羽宣太子等在前殿,还带了贺礼庆贺妖王重生大婚。无殇面色一紧,差人亲自护送兔儿回玄水宫,便匆匆去会羽宣。
他在玄澈那一世确与羽宣有些交情,自从入了妖界重生后再与天界之人毫无往来,也从未再和羽宣有过私交。不过在羽宣人界历劫时,见过两次,皆未正面照面。而今龙族太子羽宣前来拜访,到底所谓何事?无殇隐约已猜到几分。
故人见面先是寒暄一阵,无殇不急于知晓羽宣心思,见羽宣神色似有犹疑,无殇便了然了,莫名看着羽宣的目光多了两分敌意。这种敌意使他一惊,面对极琰瑾瑜等人,他可毫无畏惧淡然处之,甚至邀约他们来参加他和兔儿大婚,缘何见到羽宣便多了些许莫名的惶乱?他笑了,以此掩饰不安。
“三界封印已封锁,想来太子此番前来费了一番功夫。”
羽宣赧然浅笑,“得见故人安然,都值了。”
“怕是不仅仅只为见本王吧。”无殇眸光寒了几分,把玩拇指上的一颗黑玉扳指,心思微乱。暗里一个眼神示意一侧的宫人,已命人将兔儿看守在玄水宫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无殇已把话说的如此挑明,羽宣也不避讳,便直言道,“得知尊上娶了一位稚童为后,羽宣想知这个稚童到底什么来头,能让尊上不顾非议刻意隐瞒婚讯尽速完婚。”
无殇朗声笑了起来,“后位空悬已久,立后也是迟早之事,太子多虑了。”
羽宣垂眸沉吟稍许,淡静勾唇,“是我多虑了?”
无殇命人安排筵席款待羽宣,筵席上舞姬翩翩起舞,无殇却没有让新王后露面待客之意。羽宣对上座的无殇举杯敬酒,心下已一片清明。无殇如此将那个年幼的小王后保护完好,足见小王后在无殇心中位置极重。世间能让妖王无殇看重的女子,除了花水上仙,便只有几年前自尽的狐皇白一朵了。
据息,花水上仙在几年前已被天帝玄辰幽禁,永世难得逃脱,只怕那个六岁幼女很可能就是狐皇的转世了。
羽宣心头闪过强烈的钝痛,丝丝痛意直渗骨血。眼前掠过那白衣女子清丽绝世的容颜,眉心一颗朱砂痣总是在眼前挥之不散,哪怕看到红色的樱桃也会想到她眉心的朱砂痣。午夜梦回,不住梦见她为舍命救他,却被他一剑刺伤,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他的心那么的痛……当得知狐皇白一朵和兆瑾双双跳下忘川河同归于尽时,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奔去冥界,可翻滚的浑浊之水内已再无她的丝毫身影。自此,他又多了一个梦魇,时常梦到她站在奈何桥上纵身跳下骇浪翻腾的忘川河。在妖界她去了将近三年,在天界她离去的时日虽只有一年之久,他已恍如隔了千年万年般遥远。前两日听说妖王复生迎娶了一位六岁稚童为后,而在婚宴上还闹了一场恶战,此事已天下皆知,他便猜测是何人能让无殇不顾一切,甚至不惜辱没一世英明。他想到了狐皇……那个曾经叫白儿的女子……那个曾经让他一眼万年的女子……自从她香消玉殒他已落下心痛的毛病,这诡异的毛病找了老君探视都无法根除,只呢喃了一句情殇所致。他何曾受过情殇?他想到了凡尘那一段被遗忘的过往,或许只有想起那短暂的数十载,一切都能有了答案。
天界有一种神丹,可以让神仙想起曾经下凡历劫忘记的前尘往事。
羽宣捏紧掌心中的药丸,一颗红色的丹药放入口中,就着酒水仰头咽下。随着硬物滚入腹中,他明澈的眼底浮上一丝笑意。一旦凡尘往事忆起,便意味他劫数未过,等待他的是何磨难他不堪明晓,可为了脑海中那一抹素白倩影,他毫无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