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我冷。”无殇侧卧在榻上,一手撑头,对一朵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
一朵用力扇了扇结界内火灶的火,火苗蹿起将升腾冒着热气的汤药锅一口吞没。斜睨一眼在榻上似笑非笑一副懒散大爷样的无殇,一肚子怨气就如火灶的烈火瞬间燎原。这丫地愈发难伺候了!起先夜里总喊冷要她抱,而今白天也要她不时躺在他身边供他取暖。
当她是暖床的么!
“我冷。”见一朵迟迟不动弹,他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
一朵又用力扇了扇灶火。结界内烟火弥漫,呛得一朵不住咳嗽起来。这结界固然好用,在结界之外没有丝毫烟雾气息,可结界内密不通风却苦了熬药之人。抹了一把呛出的眼泪鼻涕,药也终于熬好了,倒入白瓷碗内抽身从结界里出来。透明圆滚的结界如一个硕大的水晶球,里面烟火缭绕盘旋飞腾,从外面看很是好看。
“冷!”无殇的口气略显不愠。
“那也得先把药熬好了!不然你抱着我总不放手,药若熬干了,还得费时间重新熬制!”不满归不满,还是把药汁小心吹凉送到他紧抿的薄唇边。
他不张口,只望着她看。长发如墨垂泻而下,逶迤在雪白的蚕丝被子上,眼角狭长斜飞入鬓,眸光迷魅,望得人心里慌慌的一阵乱跳。
他很美,美得如一朵妖花幻化。邪魅之间又透着沉郁之色,如画师笔下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只望一眼便在心底留下深刻无法抹去的印记。
“看什么?”一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微烫。
“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一口含住雪白的汤勺,唇齿轻碰瓷器发出悦耳的声音。
“天天看日日看还记不住,莫不是你眼神不大好了。”一朵脸颊更热了,娇羞一笑,又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他勾唇浅笑。与她接触的这段时间,恨不得将此生的笑都用尽,还是总忍不住想笑,或深或浅就是笑不够。多久了?几千年都没这般愿意笑过了吧!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几千年前那个自己,三界出了名的好性情,整日面若春风笑意盈盈,温柔如水润泽如玉……那个自己已遥远陌生如前世。
不知不觉一碗药已喝完,一朵递给他一颗蜜饯解苦。他一口含住连带她纤细的手指,舌尖柔软轻轻****,惊得她赶忙收回手,脸颊火红如煮熟的虾子般诱人。他低低笑起来,蜜饯真甜,一直甜到心底。
“你再这样不正经,我就……我就……”一朵抱着方才被他吸允的手指,心跳如雷。
“你就什么?”他好整以暇笑眯眯地望着她如受惊小鹿般可爱的模样。
“我就不理你了!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扭身背对他,面上虽气鼓鼓,心里却甜蜜得好像开出了花。
“我还以为你要说吃了我。”他一把从后面拥住她,一并躺在榻上,腿也从后面攀上来,另她窝在他怀抱中不得逃脱。
“你又冷又咯牙,我才懒得理你。”握住他寒凉的大手,贴入温暖的掌心,倍觉解暑。而他却像个身处寒冬之人,将她视作暖炉般取暖。
“你又暖又柔软,我倒是很有兴致想尝一尝。”说着,薄凉的唇瓣便印在她柔软细白的脖颈上,惹得她身子一阵战栗,急急挣扎推搡。
“你在玩火!”
“你不乱动,我自不会引火上身。”他声音含笑,赤条条挑逗。
“好,我不乱动,你也不许乱动哦。”一朵当即不敢躲避,任由他微凉的薄唇贴着自己的脖颈。他凉凉的喘息洒在后颈上,痒痒的麻麻的,很舒服又很不舒服。
无殇也不再乱动,就那样静静地搂着她,好像只有这样抱着她,他才能安心才能……不害怕。是的,一朵总觉得他在害怕着什么,好像是怕她离去,也好像是在害怕再也看不到她,抑或又是旁的些什么。一朵揣测不透,也猜不明白,只希望自己多想了。他是个患者,又虚弱得毫无抵抗能力,万一有什么危险,她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静静的,俩人都不说话。一朵知道他没睡,就总想说点什么,打破沉寂,不然漫漫白日就相拥躺着实在无聊又浪费。
“你为何身上总这样冷?”这是她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即便是属性寒凉的妖精,身上的体温也不该冰冷如一具死尸般可怖。
无殇身子一颤,好像被戳中了痛处,那般深刻又震撼的疼痛,目光却迷离模糊一片极不清明,只是那痛清晰无比丝丝分明。
“不知道。我忘记了。唯独记得有一种痛在心口正中,挫骨焚心的疼。”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就连喘息都变得紊乱起来。
“对不起!”一朵赶紧回身紧紧搂住他,一只手的掌心紧紧贴在他的心口,默默为他输入真气,试图帮他减轻些许疼痛。
无殇勾唇笑起来,她的作为虽然无济于事却让他倍感动容。这个脆弱柔软的小人,恍若一用力就能如一个瓷娃娃般碎裂消失。她即便是九命狐妖的转世在他眼里依旧渺小如初生的婴孩般稚嫩,他莫得有种想要保护她的强大**。或许这种**早便在不知不觉间就在心间存有,只是一直没有发现,否则缘何为她挡下致命的天劫!
日子一天一天如走马灯般迅速无痕,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虽然栖居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没有什么奇特的乐趣可言,却过的平淡甜蜜而又幸福圆满。无殇的气色好了许多,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红晕,只是气力还没恢复,用他的话说还是没有提得起一壶茶的力气,只是晚上每每一朵睡在地铺早上都是在榻上他的怀抱中醒来。也不知是自己爬上他的床还是他抱的,应该是自己爬的。她经常做和他有关的春梦,不可排除梦中把持不住向他伸出魔爪以解空虚寂寞。
每次见他一副弱不禁风需要她贴身伺候时那种娇滴滴好似女儿态的媚样,她就忍不住想做一把女汉子,来个霸王硬上弓。一把挑起他的下巴,来一句,美人让爷玩玩,此情此景真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
然而,只是想想罢了!
她可不敢在一头狼面前如此放肆,万一被反扑压倒,得不偿失呀。
七七四十九天,眼看就要到了。一朵莫名地悲落起来,他就要恢复了,又要做遥遥挂在天空的月亮,而她终究只是茫茫红尘的一粒渺小沙尘,有种期望高山壮美之景的自不量力。
虽然总告诉自己,即便他恢复了法力回到妖界,如果可以她就跟着他哪怕做他身边的侍婢也愿意委曲求全,只要留在他身边。然而依旧莫名地有种,他们即将分离之感,那种感觉很不好,搅扰得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周日乐不起来,只能更细心地伺候他,默默地希望能在他心里留个好念想,不至于美人如云围绕时太快忘记她。
每日的饭菜从起先的两菜变成四菜一汤,八菜两汤,从一日两次沐浴到三次四次沐浴,从为他熬药捶背,下棋弹琴到为他唱歌跳舞,最近两日又开始缠着他教她练书法,众多诗句中,她独独喜欢一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他总问她,“你在思念谁?”接着又补充一句,“除了我,不许想任何一个男人。”
她只笑不答他,他便看着她发呆,依旧一副看不够的样子,又好像是看不清想要仔细看清楚的样子。
“你到底在看什么呢?”一朵的口气是难得的认真。他会告诉她,“我在看你。”
她便问他,“看了一个多月,还看不够么?”
心里甜甜的,莫名地又觉得哀伤,捕捉不清的疼痛。
“我想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的回答,她揣摸不透,便笑笑作罢,不再说话。
“我每次做了那么多饭菜,你都只吃一口便作罢,真的很伤我。”望一眼桌上已凉透的饭菜,便又在书案上提笔写那句诗。总想写的完美些好看些,然后收藏起来,不知怎的总写不到满意的程度。便央着无殇来写,写的好了便收起来不再写了。
“手艺太差,吃不下。”他的回答很刁钻,气得一朵鼓圆了腮帮子。
“好歹我自己生活一千年,一日三餐都亲力亲为,再不济也强过许多人。你这样难养的胃口,不知谁能伺候得了!”
“我可以将就。”他龙飞凤舞写完那句诗放下笔,又笑意盈盈地望着一朵看。
“既然说能将就,为何又不吃?”一朵将饭菜倒掉,倍觉可惜。虽然是妖精可以幻化而来,可是世间万物都讲究相生相克统一圆满,她这里变出了东西,世上便有一处少了这些东西,才能不打破万物平衡。也不知少了那个穷人家菜园子里用来贩卖为生的经济来源。
“总得有个适应阶段。”他笑着吹干纸上的墨迹,递给一朵,“可还满意?”
他的字写的很好看,不似缔俊公子字迹那般秀雅平稳处处帷幄,他的字挥洒大气桀骜不羁处处透着阳刚果敢之气。她在他的字里看到了阳光的味道,这便是他真正的自己吗?不似眼前这般冰冷阴郁,如地狱鬼刹暗黑之神那般让人惧怕压抑。
一朵将这首诗小心翼翼卷好收入到袖子中,问他,“需要多久可以适应呢?”
他愣住了。他知道一朵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他不知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透过紧闭的窗子看向院中模糊的景色。已八月了,有的树叶已泛黄,黄绿相间郁郁葱葱。
看宅子的老大爷,总是觉得这个房间古怪,不时有饭菜香味还有烟火味,每每推门进来也不见屋内有人。起先还觉得自己老了出现幻觉,渐渐的越发觉得诡异,便以为这里有鬼,悄悄出去找了个道士来大宅做法驱鬼。
老大爷找来的道士正是在京城寻觅千年妖精而不获的仙风道长。他闲来无事便在京城支了个摊子,帮人驱鬼做法只收取浅薄的酬劳。仙风道长声名远扬,京城里不管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都找他去做法,生意多时间也紧。
不染忙的头打后脑勺,急匆匆在房间门外设下法坛,焚香烧纸画符撒酒,一系列下来熟练又离落。仙风道长长剑穿着符纸,念念有词一阵,长剑直指房间之门,瞬间房门大开。
一朵赶紧施用障眼法,怎奈此法遇见仙风道长只剑光凛凛便没了效果。
无殇不疾不徐,一把搂过一朵,瞬间消失在房间内到了无殇在大宅内原先的房间。
仙风道长道法再强大,也终究是个百余岁的凡人,一朵尚且能对付得了,无殇却可以将他完全玩弄于股掌之间。只听见外面传来仙风道长的声音。
“小妖小鬼已撤去,就此告辞。”
老大爷一阵点头哈腰地道谢,又奉上些铜钱,不染收入囊中。见屋内有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便拾了起来,只见上面字迹刚刚干透,写着一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哟,还是个多情鬼。”不染嗤笑一声。觉得字写得娟秀端丽,应是个心思玲珑貌相不错的女鬼,便将那张纸收入怀中与仙风道长离去了。
无殇原先的房间很大气,低调而奢华,简朴又富丽。
一朵斜眼瞪他,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鼻梁不说话。一朵继续瞪他,他低低轻咳一声,望了望外面道。
“今日阳光极好,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一朵依旧瞪他,他又干咳一声。
“晚上出去走走也行。”
一朵黑着脸继续瞪他,他只好如实招来。
“体力只是刚刚恢复了几天而已。”见他一副好像做错事小孩的样子,一朵再提不起半点怒火,只好作罢。
“再敢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无殇捏了捏一朵气鼓鼓的脸蛋,“保证再也不骗你。”
夜里出去散步,第一次与无殇肩并肩走在京城大街上,周遭往来的行人纷纷侧目望来,一阵唏嘘赞叹,人们都赞叹无殇绝美之风姿卓绝出世。在那片赞叹声中,一朵愈发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而与无殇的距离也在莫名地变得遥远。无殇似乎察觉了一朵的异样,在一个转角趁无人注意便幻化了容貌,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一身粗布衣包裹着他矮小又微驼的身材,格外逗笑。
“你这样倒像个老头子了。”一朵拍了拍他的背,他却笑着问她。
“你不喜欢?”
“不!喜欢!”
“不喜欢?”
“人家说喜欢啦!”一朵一把搂住他的胳膊,虽然他现在相貌平庸无奇,莫名的觉得俩人之间距离变得格外亲近了。一起再次出现在京城大街上,这一次依旧惊赞声四起,却是在赞一朵貌美如花恍如天仙下凡,配给那样的小伙子真真糟蹋。
无殇不恼,一朵也不恼,反而搂着他的胳膊更紧了,还扬起头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穿过。
原来,自己现在的容貌已这般美丽,只是站在无殇身边被他的光彩全部遮掩。侧头看向身边一脸笑容四处流看的他,这样风采绝世天下无双的人,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身边,被人赞叹为天作佳偶男俊女貌?
恍惚间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出现一张极美极美女子的脸,却是双眸紧闭安静地睡着。那画面稍纵即逝,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为何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
夜里的京城大街很热闹,华灯高挂,将整条古色古香的大街照得恍若一个光彩琉璃的美丽世界。小贩们卖力地叫喊着自己的商品,不时有个小姑娘提着花篮子跑过来。
“哥哥哥哥,为漂亮姐姐买朵花吧。”
一篮子五颜六色的鲜花娇艳盛开,有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夜灯下映着光影格外美丽。
无殇看了看那一篮子色彩鲜艳的花朵,挑了一朵开得娇艳的红花买了下来,簪在一朵的发髻上,衬得她细白的肌肤更加娇艳。他望着她美丽的大眼睛有一阵晃神,赞了句。
“很美。”
一朵含羞笑了笑,望着小女孩挎着花篮子远去。她本想告诉他,她比较喜欢白色,只有白色的百合才配她一身素白长裙。红花簪于发上,总觉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又走到一个摊子上,小贩大喊着,“公子公子,给这位漂亮姑娘买支发簪吧!这位姑娘如此美丽,发髻上却毫无金银饰品,实在有负姑娘如花美貌。”
无殇一听,言之有理,便拽着一朵来挑发簪。最后在一只金蝴蝶镶嵌红宝石的发簪和一支素白的云纹白玉簪之间踌躇不定。一朵见他欲选绚丽的金簪便一把抢下那个云纹白玉簪,道。
“我喜欢这支,很配我。”
无殇犹豫了下,便放下那只金蝴蝶给小贩付了钱。
前面有个刷杂耍的,围着很多人,看上去很热闹。一朵便也挤上去看热闹,在一片叫好声中也跟着拍手叫好。
只听闻一阵无精打采的敲锣打鼓声中,一道身影咬牙切齿地跳过熊熊大火缭绕的火环。随即又是一阵拍手叫绝,纷纷扬出铜钱,一朵也跟着扬出一把铜钱。
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乐颠颠地蹲在地上捡铜钱,就在他转身一朵看清楚他的容貌时,愕在当场。
居然是树爷爷!
看向跳火环之人,居然是兆瑾!
再看向敲锣打鼓之人,居然是颜女!
“一朵花!”
“一朵!”
“姐姐!”
他们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随即三条人影一扑而上,如罪犯落网将她一把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