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朵踌躇了下,“你知道妖王在人界有个妻子和女儿吧,你之前跟踪我,应该见过。”
“嗯。”他淡淡应了声。
“据说她们被官府带走了,我找了许久没有丝毫线索。”
“这事我略有耳闻。那个女孩,并不是妖王之女。”缔俊公子走到书案前,优雅地握着笔蘸了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心平气和地练起字来。
耶?
小白一朵唤无殇爹爹,且又那般得无殇宠溺珍爱,怎会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难道是花玉楼与旁的男子珠胎暗结之后嫁给了无殇?然则听花玉楼的话说,无殇并未爱她深沉到可以帮她抚养旁人骨血的程度。
哪里出了纰漏?
“她是京城原首富韩老爷的女儿韩明月。两岁时失踪,韩老爷倾其所有寻了十多年,终于在一年前的京城郊外大宅寻获。这事在京城很轰动,随便问一问都知道。”
“你回来多久了?”一朵这才想到起缔俊公子什么时候逃出妖界的玄水明宫。
“一年半。”知道一朵还要问什么,缔俊公子直接一并回答了,“狐王极琰和你的朋友晴萝也逃出来了。至于之后玉磬会不会再找他们麻烦,就不得而知了。”
“玉磬?”
“苏妃之名讳。”
“你认识苏妃娘娘?”一朵心中疑云团团。缔俊公子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妖界的苏妃娘娘?他并不是妖界之妖!而且他好像知道很多事,难道有通晓万物之能?
“……”这一次,他不言语了。平稳收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字迹,之后叠放在一侧厚厚一沓宣纸上。
宣纸上写了一个“等”字,而那堆叠的宣纸上亦同样是个“等”字。字写的很漂亮,优雅飘逸,如他的人一般干净透澈,不带一丝繁复纷杂。古人云“练字乃练人”,写字就是写修养,字写得好,道德情操修养也随之得到了熏陶,看来他果然是个心境高雅之人。只是不知……
“你在等人?”一朵脱口问道。
“并未。”
“常言说,书法乃心中之画,若非公子心之所向,此等字的末梢尾端又缘何写的如此悠远绵长,看来公子所等之事已等了许久。”
缔俊公子对一朵投来些许赞赏的目光,唇角微微含笑,“我等的是时机。”接着,若有似无一叹,望着窗前碧绿繁茂的文竹,“确实等了许久了。”
一朵被他眼底浮现的点点感伤触动。她现在何尝不是在等,等那个人苏醒,等那个人想起她来找她。
“公子一定很爱她吧。”低低的声音似在问他,也似在自言自语说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爱上了无殇,可又恍惚怀疑,那份执着宁死的心境不属于自己,甚至有些遥远的陌生。
缔俊公子身形微微一震,凝着那文竹在风中摇摆枝叶,许久无声,最后化作一声轻笑。“爱恨与我不过庸人自扰。世间万物虽离不开一个情字,发乎情止于礼便可将一切看淡。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再回首品味,原来一切不过如风中尘埃,早已消融在茫茫苍穹之中。”
一朵望着他温润如玉却又触手生凉给人寒意的浅淡笑容。经历过之人,自可看淡一切,觉得世间一切情爱嗔恨不过过眼云烟。而正在经历中的人,执着如深陷沼泽还不住挣扎最后越陷越深,直至彻底泯灭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缔俊公子又轻轻笑了两声,转身去拿了一幅画给一朵。
一朵很兴奋,还以为是什么价值不菲的旷世奇作,不想展开画轴竟是空空如也的白纸一张。不解地望着缔俊公子,问道:“作甚用的?”
“此画名叫魇境,并非眼见这般普通平常。它可包罗万象纳天收地降妖封魔,且不损其一分一毫一魂一魄。”缔俊公子笑得颇有深意,眼波盈动如暮春三月的一池暖水。
“真是个宝贝!”一朵又上下左右看了一遍那魇境,画轴是雕琢奇怪图腾的桃木,看光泽质地应是千年桃木,而画卷的宣纸似白纸又似绢布,质地均匀莹透隐隐泛着一层淡淡的荧光。
“你法术不精,恐遇陷且不能自救,魇境可以帮你化险为夷。”
“你要送给我?”一朵不敢置信地望着缔俊公子,眸光闪耀如缀满星辰的天幕。
缔俊公子微点下头,居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心,似宠溺似关切亦似爱抚。
一朵下意识瑟缩了下,望着他如谪仙降世的俊美容颜,还有那股浑然天成从骨子里透露出的高贵与优雅,恍若天生就是站在高处的王者。无殇亦是王者,而他的气息恍如黑夜,沉重深邃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际。缔俊公子的气息如耀眼的太阳又如渗入人心的春风,暖则暖矣却捕捉不到丝毫痕迹。
“你……”一朵脸颊微红,低下头,“为何对我这么好?”
缔俊公子收回了手负在身后,只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一朵脸颊更有些烫热了,总觉得他如水的目光有些灼人。
在缔俊公子家用了早餐。这厮居然比杜明乐家还寒酸,一碟清煮笋丝,一碗清水稀粥。用他的话说,清心寡欲,方能长久。好吧,反正肚子饿吃什么都香,她也不是一只挑食馋嘴的妖精,吃素是兔子的天性。
按照缔俊公子的指引,一朵找到了韩府,是一座修建恢宏的华丽府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韩家现在已不是京城首富,依旧比一些商贾之家富绰有余。
小白一朵……哦不,应该叫她韩明月了。她正在家里闹脾气,一朵隐去身形在她的闺房外,看她苍老年迈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劝慰她。
“爹娘与你失散十多年,自然也舍不得你。可你而今已然十六了,到了嫁人的年纪,父母也老了不能随你一生一世,唯有在有生之年盼你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幸福一生,将来才能安然闭目不留遗憾。”韩夫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韩明月捂住耳朵不住摇头,不想听,“不嫁不嫁就不嫁!我又不认识什么唐仕林,为什么要嫁给他!”
“月儿,你与他两岁时定下婚亲。为父也与唐王爷约定好在你十五岁及笄之年便嫁给他之爱子为妻,去年寻到你父母念着多年与你失散,便多留了你一年承欢膝下。而今唐王爷不嫌韩家衰败,依旧信守婚约上门提亲,为父怎好再推三阻四拂王爷颜面。”韩老爷苍老地咳嗽了两声,拄着拐杖在地上无奈地顿了两声。
韩明月哭了起来,“才回来一年就急着把我嫁出去,你们什么居心!莫不是想卖女求荣攀龙附凤,好扭转韩家衰败之象!”
“你!”韩老爷气得又一阵咳嗦起来。他怎忍心责怪女儿,只能一阵叹息。
“月儿,爹娘终究是为了你好啊!唐公子才十八岁就中了今年的状元郎,相貌堂堂为人谦和有礼,在众多皇亲国戚中是翘楚人物,皇上也很倚重,称其为国之栋梁之才,是京城内外难得的好儿郎。而今上门求亲之人不少,若再耽误人家唐公子几年,只怕这门亲事要被旁人抢了去。”韩夫人又一阵苦心规劝。
“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说破老天我也不嫁!”韩明月抓起枕头就丢了出去。
“罢罢罢!”韩老爷一阵摇头,“只要你听话别生气,为父豁出去这张老脸去与唐王爷说,再推迟一年。”
言毕,二老便忧心又无奈地相扶而去了。
一朵见四下无人,便在窗外现身,对屋内生闷气的韩明月招了招手。
“嗨,好久不见了。”
韩明月见到她,先是一喜,随后又怨恨而起,继续鼓圆了腮帮子生气。扑上来就拽着一朵一个劲地追问。
“我爹爹呢!你们失踪了两年,我爹爹现在可好?你当初信誓旦旦发誓会救爹爹,他可转危为安大好了?”
一朵重重点头,“他已经没事了。”
韩明月居然喜极而泣,不住擦着眼泪,“两年了,我好想爹爹。他若真好了,怎不来看我?他不要他的朵儿了?”
“没有没有,他很忙,说了有时间会来看你。”一朵赶紧暖声安慰,掏出昨晚买的面人,“昨天你生日,特意买给你的。回大宅没找到你,这礼物有些迟了。”
韩明月还似两年前那样收到礼物很开心,也不似两年前那样指着一朵说她是勾搭她爹爹的坏姐姐了,许是这两年也想通了。便拽着一朵进屋,问的也都是无殇的情况。浓浓的父女情,即便毫无血缘关系,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也不是能割舍放弃的。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什么是亲情,我才知道,爹爹原先看我的眼神并不是慈爱,只是宠溺和疼惜。我想明白了,娘也想明白了,爹爹当年只怕错将我当成了姐姐,抚养多年才知道待错了人。其实爹爹的那些疼爱,都是为了你。”韩明月擦了擦通红的眼,娇俏的小脸上噙满悲伤。
“……”一朵不知说什么。总觉得和无殇很遥远,他做了什么,在想什么,她并不知晓,更不知为何他将韩明月当成了自己,或许……那是一段被自己遗忘的往事吧。只是听韩明月这般说,即便犹如听故事般,心也不由触动了下,化开一片涩涩的疼。
“爹爹很喜欢姐姐对不对?你们很恩爱是吗?若爹爹对姐姐没有情,爹爹何故对姐姐那般温暖地笑着,他即便再疼爱我,即便那十多年再对娘亲温柔细致,也不曾对娘亲那般笑过。他虽也对我笑,却总觉得隔着一层水,看不真切,只有对姐姐才笑得那般真实透明。”韩明月紧紧抓住一朵的手,好像要探取什么似的,口吻急切。
“我……不知道。”一朵低下头。无意间想到了在落花宫他深情的一吻,还有在大宅他霸道的强吻,心海一阵沸腾,脸颊微微滚热起来。
“姐姐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我保证不打扰你们,只看爹爹一眼就好。我真的好想爹爹。”说着,韩明月又哭了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很是可怜。
这让一朵如何能答应!妖界和冥界都不是韩明月这个凡人可以去得的地方。
“你且安心在这里呆着,待将来尊……你爹爹忙完,我转告他,让他来看你。”
“姐姐不要骗我。”
“我保证。”
这才想起花玉楼,追问之下才得知,原来她已出家,虽是带发修行却已心如止水再不踏入红尘半步。心下不禁愧疚起来,对于花玉楼落个这般境地,自己终究做了推波助澜的那一个。
告别了韩明月便飞向京城之外的静心庵。此处并不难找,正坐落在南山的半山腰,是附近最大的庵堂,香客云涌,顺着那袅袅弥漫的香火味也能一路寻来。
花玉楼已化名清尘。一头乌黑的长发盘踞在青灰色的帽子内,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闭目念着经文,容颜依旧出尘清美,只是多添了些思念留下的沧桑。
“玉楼姑娘……”
一朵轻轻唤她,她微微睁开眼,在香火萦绕之中望着一朵,淡淡地笑了,便又闭上眼更加专注地念起经文。
若无殇不能转危为安,而今她也没脸再出现在花玉楼眼前。一朵知道,花玉楼一颗为无殇悬着的心算放下了。静静地望着花玉楼专心诵经完毕,之后起身对她躬下身,唤一朵一声“施主”。一朵便知道,花玉楼出家之心已绝,即便规劝也不可能另她还俗。便一言不发地望着花玉楼倩影离去,之后与师太说了什么,师太又念念有词一阵,便招来小尼姑们一起诵经净手,竟是要为花玉楼剃发。
一朵想要阻止,见花玉楼笑得平和又安顺的样子,便又作罢。爱一个人不能相守痴等一生的痛苦可想而知有多么难熬,与其让花玉楼回到俗世为无殇痴盼一生孤苦终老,不如寻个归处,自此放下一切皈依佛门,或许有朝一日灵台大开,登得仙道拥有永生也说不定。
总觉得欠了花玉楼的,便也在静心庵住了下来,想要陪伴花玉楼几天。只是这期间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恍若陌生人一般,见面只是互相点头便擦肩而过了。有些话不用说,也不用问,说多了问多了,反倒徒增诸多烦恼而不能释怀。一切知道便好,不图个明白。就像花玉楼,知道无殇已安全便好,其余什么也不用问了,都不重要了。
静心庵里住着一位道士,说是在上山途中受了伤便借居于此养伤。那道士长得很俊气,与庵里几个样貌好的小尼姑也经常眉来眼去,不时装作无意地摸摸小手搂一搂小蛮腰。
一朵无意间撞见好几次,心里很是感慨,原来佛门圣地也不是一尘不染!啧啧啧,瞧瞧那些春心荡漾的小尼姑,又开始围着那个道士听他讲一些捉鬼降妖的故事了。
那些故事根本就是从书本上拔下来的,却被道士吹嘘成自己的伟大事迹。
一朵懒得听旁人吹牛皮,往往将他视作空气直接无视,如清风拂面直接走过。那道士似乎颇有些注目她,几次见面都斜斜抛来异样的目光。一朵被他瞧的浑身起鸡皮疙瘩,估摸着这道士开了天眼,能看她真身?寻思要不要赶紧离开静心庵,以免夜长梦多惹麻烦。然而,还不待一朵脚底抹油,那道士已来主动找她了。
那道士拨开一众小尼姑,直接来到一朵面前,在一片香火缭绕的雾气中,眯着眼向一朵一点点靠近。
“你是什么人?”
“女……女女人。”一朵被他犀利如要将她看穿的目光,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看你是妖女!”道士指着一朵,肯定道。身后那帮小尼姑一个个低叫起来,拥在一起恐惧地躲在道士身后。
“你……你才是妖道!”一朵转身就溜,手臂被道士一把抓住。一朵正寻思要不要用法术打倒道士脱身,就听那道士说。
“若不是妖女,为何从不正眼瞧我!”他很自信地摸了摸好看的面皮,又上下打量一朵一眼,“这么漂亮的姑娘在庵堂也不烧香礼佛只跟着清尘师傅脚前脚后,也不说话,莫不是有啥旁的心思!”
“我可是一个很正常的女人!”一朵狠狠踩了道士一脚。“而且我身边美男如云,你就如一粒沙般平常,有何资格让本姑娘正眼瞧你!若能拿出真本事,或许本姑娘赞一赞你是个好道士。”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静心庵外走。有这个道士在,简直污了一方圣土。
那道士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脚有点瘸,还不待说话,一个小尼姑引着一位老道士进入静心庵。这道士一见老道士,当即就安分老实地唤了一声。
“不染见过师傅。”
那老道士生得仙风道骨,一把雪白的山羊胡,背上背着一把套着黑色布袋的长剑。
一朵身子微微抖了抖,总觉得这老道士目光如刀,默默微低下头,从老道士身边走过出了庵门,就听那老道士对那叫不染的道士说。
“有人给为师传了一封密信,说京城有千年妖精现身。为师此次下山,便为捉妖而来。听说你受伤在此养伤,特来接你下山。”
言毕,老道士谢过静心庵的师太,便带着不染与一朵脚前脚后一并下山了。
一朵不知,那信中的千岁妖精指的正是她,也不知无殇也来到人界,正在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