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么人?”
缔俊公子没有答一朵的话,而是去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又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一朵还以为这位缔俊公子不似面上那般淡漠难以接近,反而贴心的紧。她正口干舌燥的厉害,伸手去接,他却施施然地自顾小啜起来。一朵的手僵在半空,唇角动了动。
“你馋我。”
“姑娘有手有脚,何劳本公子伺候。”他吹了吹茶碗上漂浮的翠绿茶叶,小饮一口,举止优雅端庄。
“好吧。”一朵秉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光荣理念,盯着缔俊公子云淡风轻的脸,直接施法,桌上的茶壶茶碗已在手中。见缔俊公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淡静模样,看来他确实有些来头,如若一般凡人早就惊在当场或是拍手叫绝了。
心中猜着缔俊公子会是什么来头,自倒一杯热茶,仰头而尽,甚是解渴酣畅,又倒一杯,还是仰头而尽。
缔俊公子沉寂如水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姑娘,不觉得烫么?”
一朵这才反应过来,一把丢了茶壶,伸出刺痛的舌头不住用手扇着风,还一边含糊不清地痛呼,“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缔俊公子悠然闪身,一壶热水掉在地上应声而碎,溅出一片热气升腾的水花,却半点不沾缔俊公子的湛湛蓝衣。
茶壶里的热水是花玉环刚刚烧好送进来的,才退出去不一会,一朵便醒了。这番大口灌下两杯,只怕连喉咙都要烫熟了。
见一朵疼得在榻上打滚,缔俊公子淡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
“你是妖精,难道不会用法术去除痛楚吗?”
一朵这才从疼痛中恍惚,赶紧盘腿而坐,静神凝气,捏个诀去除舌上和咽喉的火痛。然后擦了擦额上汗珠,讪讪一笑。
“年岁大了,记性不太好,让公子见笑了。”
缔俊公子轻笑一声,口吻很是不屑,“区区千岁小妖,也敢妄称年岁老迈。”
咿……
“难不成公子已万岁之身?这般眼高于顶,枉视生灵。”一朵跳下床,身子贴近清润气息缭绕的缔俊公子,努力抬高臻首,不让自己的气场低于其下。
缔俊公子只微微直了直身体,便借用自身身高,轻松将一朵的气场打压入土。
一朵努力立正,也只到他胸口,便踮起脚尖,继续与他较劲。她就不信了,她个千年妖精,还会害怕一个身上毫无妖气也无仙气,只有一股子凡尘气息的凡人!即便他看穿她的真身,也左不过是个会些道法通了天眼的小角色。
缔俊公子挑了挑眼角,眼底漾起些许笑意。这般自不量力又逗趣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随即响起一声尖叫,“啊……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一朵看向门口,灼眼刺目的阳光中,花玉环捂住双眼,脸颊微红,丢下一句话,又赶紧关上房门。
“你们继续!”
一朵愣了愣神,这才发现,她与缔俊公子的身体近在咫尺,而自己又踮着脚尖仰着头,大有等待一亲芳泽之态。双颊瞬时绯红,紧忙退后一步,却踩在茶壶的碎片上,在水渍上一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疼。好疼。
一朵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屁股被碎片刺破,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漫开血腥的味道。
缔俊公子望着一朵的狼狈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他见过最笨的千年妖精,竟能被区区碎片滑倒伤身,真是蠢笨。
“呜……”一朵挣扎起身,一脸憋屈。屁股疼,想揉一揉又不好意思,总觉得在一个男子面前那样做很不雅观。
就在她撅着染血的屁股扶住床榻,想要用法术医治伤口时,崔妈妈激动无比地哭喊着冲了进来。
“我的女儿,你醒了!”
紧接着,一帮莺莺燕燕也都花枝招展地各展风骚地涌了进来。偌大的屋子一时拥挤起来,浓郁的胭脂味混在一起,格外呛鼻。
缔俊公子抬手微微遮了下鼻,看来很不喜欢。而那帮女子,不堪在意一朵的死而复生,反倒对缔俊公子兴致盎然。不着痕迹地涌向缔俊公子身边,又迫于他的淡冷气势,都自觉地站在距他一步之遥,围成一个香艳的女人温柔圈。
“我的女儿……担心死娘亲了。”崔妈妈喜极而泣,哭着扑向一朵,赫然发现一朵雪白的衣裙上屁股的位置沾染了殷红的血迹,瞬时惊怔当场。
“我我……”一朵见崔妈妈那副不敢置信又恼怒又气结又不知如何表达的复杂样子,猜想这位可爱的凡人老鸨娘亲,怕是多想了。想解释,又不知如何措词,情急之下却说了让她悔恨不已的一句话。
“我我……来葵水了。”
清楚瞧见缔俊公子的眼角抽了抽,一朵的眼角也抽了抽,瞬时脸颊火烫,红到了脖子跟。
崔妈妈打了一下一朵的手臂,低声嗔道,“你个姑娘家家的,在男子面前也不知避讳!”转而,对缔俊公子抱歉笑笑,“小女单纯无知,不谙世事,让公子见笑了,见笑了。”
在她心里,是有那么个意思,想撮合撮合这位京城第一画师与自家女儿的婚事。一个清高傲骨的画匠,娶京城第一青楼富商的女儿,虽然有那么点点辱没人家清白的书香门第,不过她有的是钱,也算弥补不足了。
这时花玉环有些抱歉地走上前,嘿嘿直笑,小声说,“我有心阻止她们的,可是她们没听我的。是她们打扰你们亲密了,不关我的事。”
一朵怒瞪花玉环,唇角一阵抽搐。
在众女子妒忌又惊愕随即又了然的目光下,缔俊公子干咳一声。
“缔俊公子,这初晨的晨露,还要不要给我们小姐喝?”花玉琴端着一个翡翠琉璃杯,宝贝似的护着,小心翼翼地从众女子中走到缔俊公子面前。
然而,缔俊公子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可气煞了一众女子,亦碎了她们一地的心。
“扔了吧。”
“忙活了整整五日,你叫我们仍了!”说话的正是花玉带,她一袭红衣如血,半倚在门边,怒声低喝道。整个醉悦阁,也只有她胆敢视缔俊公子的仙人之姿为粪土。
众女子也不忿五日的不眠不休换来一句“扔了吧”,但还是站在缔俊公子这边与花玉带对峙起来。
“这五****只站在岸边,又没下水,我可落了寒症,都不曾怨言一分……”
一朵没时间去理会那帮女子叽叽喳喳的争吵不休,忍住屁股上的疼痛歪在榻上,一听已五日了,整颗心紧紧缩成一团。只怕是判官府仙气缭绕遵了天界的日期,才恍惚在冥界一日的功夫人间已过了五日。
也不知无殇现在情况如何了!
这帮人守在这里,如何脱身呐。
“娘,我都来葵水了,你还不让她们出去。”情急之下,也不顾缔俊公子这个男子在场,一朵高声说道。
崔妈妈这才赶紧让一众人出去,同时也毕恭毕敬地将缔俊公子请了出去。却留下花玉环伺候一朵,有人在她还是无法脱身呀。
“我饿了,玉环妹妹,可否能给我做些吃的?”
花玉环却对外面守着的丫鬟吩咐做饭去,“妈妈说了,要我寸步不离小姐。若再把小姐弄丢了,妈妈就把我嫁给倒夜香的老瘸头。小姐,就当可怜可怜我,可别在失踪了。”
一朵抹了抹头上的汗滴,“我有急事,需要出去一趟,我保证会回来。”
花玉环摇头如拨浪鼓,紧紧抱住一朵。
一朵又抹了抹额上的汗滴,“你应该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花玉环用力点头,还是不放手。
一朵仰头望天,无奈之下,只好用法术晕了花玉环,之后在桌案上给崔妈妈留下一张字条。
“娘,女儿有急事,出去几日,定平安回来。毋念。”
捏个诀隐去身形穿墙而出,崔妈妈和一帮女子正在楼下围着缔俊公子说话。
“公子费心劳力救家女于危难之中,老妇不知如何感激公子。若给公子万贯钱财答谢救命之恩,倒辱没了公子的名声,不知可否……”崔妈妈扶了扶鬓边的发,肥胖的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与小女定下婚约?”
一朵的身子抖了抖,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
淡静如缔俊公子,面上也不禁抖了抖,但还是平声静气地说道,“在下并未出力亦未费心。”
“公子不眠不休守了小女五日,如此情深意重,老妇铭记于心呐。”崔妈妈只当他害羞,复又笑道,“京城早便盛传,缔俊公子钟情一白衣女子,为其作画一幅,而那女子却不领盛情,将画高价贩卖于旁人。而今又为那女子苦守灵前,寻起死回生之法。公子深情至此,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老妇就是绑了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也要圆了公子的痴心一片。”
缔俊公子绝美的面皮又是一阵猛颤。
一朵没时间理会崔妈妈的错点鸳鸯谱,飞身出了醉悦阁,却没看到缔俊公子的那对眸子一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言毕,拨开围着他的一群娇俏美人,匆匆离开醉悦阁。崔妈妈追了几步,站在醉悦阁门口对他远去的背影喊道。
“若公子难为情,老妇我明日便带着重聘亲自去缔俊公子府上求亲。”
一朵一路急飞,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京城郊外的大宅,却不知被缔俊公子一路尾随。
进了院子,小白一朵正拍在凉亭内的白玉桌上哭。见有动静,抬起红肿的双眸询问是谁,见是一朵,当即化悲为怒。
“你又来做什么?我爹爹都要死了,还不是你害的!”小白一朵虽不知详情,但她爹爹跟这个姐姐出去一天,回来就命在旦夕,笃定此事与这姐姐脱不了干系。
一朵火急火燎地避开小白一朵的阻拦,直接冲进无殇的房间。
花玉楼满面疲惫又悲痛地还守在床前,床边上的那盏长明灯也护的不错。里面的灯油显然刚刚加好,不多不少,正可很好地维护住那一簇微弱的火苗。
“你终于回来了!”花玉楼满眼通红又要涌出眼泪,却又强忍住,擦了擦涩痛的眼角,“可寻到救治他的办法了?”
望着榻上无殇的脸色愈加惨白,气息也愈加微弱,一朵心头绞痛。
白丫头……去哪里寻白丫头?毫无头绪。也问过小彩,它也是毫无办法。众生济济,寻个被封印灵力的九命妖狐,实如大海捞针般希望渺茫。
“我要带他走。”
一朵刚一说,花玉楼便张开双臂护住床榻上的无殇。急声阻止,“你要带他去哪?他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忍心让他颠簸。”
不可置否,花玉楼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哪怕这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属于过她,不知他的来历,甚至十四年的朝夕相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若能让她这样守着他,也是她最大的幸福。
“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安置他,我便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救他之法。”一朵有些不忍地望着花玉楼,声音沉得好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般,“我保证,豁出性命也要救活他,你且安心将他交给我。”
花玉楼深深地望着榻上气息嬴弱的无殇,最后还是默默地退后一步。就在一朵上前要带走无殇时,花玉楼紧紧抓住一朵的手臂,无比哀伤又恳求地望着一朵的眼睛。
“你一定要救活他。”花玉楼声音哽住,“哪怕……你们再也不回来这里,只要……我只要他活着。”
“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上天入地,只要我能做到,定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毫不犹豫。”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般执着甚至坚决,只当是为了报答无殇的救命之恩,不作他想。
一朵搀起无殇往外走,小白一朵又拦在门口,哭喊着不肯放人。
“你个坏女人!放开我爹爹!爹爹就是死了,也不用你来救!我娘在这里,我也在这里,爹爹也要留在这里。”
“朵儿!”花玉楼厉声呵斥一声,显然从未用过这般严厉的口气,吓得小白一朵当即没了声音,不敢置信地望着花玉楼。
“娘,她要拆散我们一家呀。你怎能如此纵容她!难道就不怕她害了爹爹。”
“她不会!”花玉楼忍住心头的揪痛,温柔的声音即便力竭地喊着依旧还是软绵绵的好听。“她的眼里有情,娘亲看得分明,她一定会信守承诺,救活你爹爹。”
自小便在青楼打滚生存的花玉楼,对男女之间的情爱早就熟稔于心,哪怕只是眼角眉梢的一个微妙表情变化,都能明白其中深意。至此,十四年来,在无殇温柔贴心的表象下,她从未沉迷地痴以为他已爱上自己。也正是因为心里清楚明白,她的心才会这般痛苦又无奈。
那个男人,不属于她啊。一分一秒都不曾属于过她。
小白一朵终于还是让开路,一朵便搀着无殇在回廊的转角消失了踪迹。
有情?为何花玉楼说她对无殇有情?
望着怀里双眸紧闭的无殇,他的模样那样安静美好,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荧光,水当当的细嫩,就像个熟睡的婴孩。浓密的睫毛在下眼投下一片乖巧的影,被清风吹得微颤,又如振翅欲飞的蝶翼。
他真的好美。
怀抱不由得抱着他紧了紧,轻声对无殇说,“别怕,我一定会救活你。”
“一朵,你抱尊上那样紧做什么。”小彩在袖子里不解地问。
“解暑。”一朵脸色黑了黑。
“唔……尊上大人的身体真的好冷,好像死尸。”
“再聒噪我就把你丢回荒野!”一朵顿时恼怒,狠声威胁。不!不是威胁。若小彩再敢提与“死”有关的字眼,自称吾非善类的一朵,一定恃强凌弱一回。
小彩当即没了声音,乖巧如猫。
一朵抱着无殇等在通往冥界的封印入口处,还用结界遮掩了无殇身上的气息,以免被夜间小鬼发现无殇伤重一事传扬出去。
漫长的等待,夕阳终于掩去最后一缕光辉。只有在夜色降临的时刻,冥界大门才会显现。
一朵费了一百年的修为,终于强行开启了通往冥界的大门。不顾沿路小鬼阻挠,打着宜汤未婚妻的名号,还算一路畅通地入了冥界。
混沌不堪的冥界,辨路实在有些困难,便随手幻化了一盏琉璃灯。掩去无殇的身形,一路费力地寻向崔判官的判官府。
对于一朵这个路痴,想凭借只去过一次就找到判官府实在有些难度。幸亏遇到先前见到的黑白鬼差,他们知道这便是鬼君寻了十四年的女子,乐呵呵地为一朵带路。
到了仙雾缭绕的判官府,黑白鬼差怕那仙瑞之气,便告辞离去了。
敲开判官府大门,守门侍卫通报了崔判官,崔判官便亲自迎了出来。
“妖王至尊!”崔判官一眼便看见一朵搀着的掩去身形的无殇,急忙帮忙搀扶无殇到他的房间榻上安置。
“怎伤得如此之重!”崔判官把了下无殇的脉搏,骇得张大双眸。
“望判官大人收留尊上。”一朵跪在崔判官面前,重重磕了一头。
“姑娘快快起身……”崔判官有些犹豫不决。
“想必判官府一日是外界一年,便能博得更多时间去寻九命狐妖白丫头。判官大人相助之恩不言谢,他日一朵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一朵又磕一头。
“尊上留在判官府固然好说,只是那九命狐妖……”崔判官皱紧眉宇,“姑娘非用九命狐妖的六命救尊上不可?”
“难道还有他法吗?”
崔判官无声了,当下无殇内丹尽毁,唯独只能用九命狐妖六命之力修复。
一朵看不透崔判官为何面现悲色,似犹豫更似不忍也有诸多的无奈在其中。一把抓住崔判官的袖袍,“判官是不是知道白丫头的下落?”
“我……”崔判官欲言又止,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