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能牢牢搀住庄忱的手臂,替庄忱挡住风雪。
  年轻的皇帝借着他的力道,撑着拐杖,慢慢向这条路的尽头走。
  “陛下。”少年忽然低声问,“只有凌恩上将能让您休息吗?”
  这话问得直接过了头,如果真是个“性情古怪”、“非常难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侍从。
  可被他扶着的影子,却并没因为被冒犯而生气,只是平淡回答:“什么话。”
  “和凌恩无关。”那道影子甚至开了个玩笑,“凌恩上将几年没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这话其实并不假,因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只有声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个人同时看一万个世界的碎片,视觉和听觉都已经被挤占到极限,留给记忆的部分变得很少。
  凌恩老是不出来刷存在感,那点记忆眼看就要侵蚀殆尽了。
  少年侍从猜错了,闷闷不乐低头:“那为什么不见您休息?”
  “我不喜欢休息。”年轻的皇帝说,“像个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准是又听见了什么闲话,气得直咬牙,眼里冒出浓浓怒火:“您听他们胡扯!”
  “您别听他们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厉害、最能干的人!”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您比他们都厉害,您做的很多事,他们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大,却没什么用,因为庄忱并不能听到。
  说“不能听到”也不尽然准确——是因为同一时刻袭来的声音太多、太杂了,不论说什么,都只能掉进那片浑浊的洪流里。
  这会让人头痛欲裂,可庄忱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借助少年侍从的搀扶,继续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庄忱问,“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一会儿,声音又变得汹涌,不停有尖锐摩擦和震耳轰鸣声……大概是宇宙的某个角落有几只变异巨甲虫在吵架。
  他听不见少年侍从的回答,静了一会儿,装作听见了,就继续又说:“我想去斗篷店。”
  他慢慢地说:“我想买件斗篷。”
  ……
  凌恩走过来,挡住庄忱的去路。
  “阿忱。”凌恩低声说,“别买斗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里的庄忱看不见他,垂着视线,很安静地站在血红色的晚霞里。
  凌恩抬起手,尝试护住那个人的耳朵,挡住那些嘈杂的声音。
  ……但没有用。
  残留的碎片属于过去,碎片里的人影属于过去,声音也是。
  因为接触到庄忱的意识碎片,凌恩听见那些嘈杂的声音,其中有的格外清晰。
  “……真是疯了。”
  “为什么要盖这种塔?究竟有什么用?”
  “说不定是为了借机敛财……又或者是想要什么政绩。”
  “咱们这位皇帝的心思很难猜透,听说他很难伺候,总做些旁人搞不懂的事。”
  “没办法嘛,身体不好,脾气就容易古怪。”
  “听说他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真虚弱到熬不久了吗?他要是死了,咱们要怎么办?”
  “也未必,这不是很能折腾吗?”
  “先是把凌恩上将排挤走,然后又控制科学院,花大笔的钱,研究这种没有用的破玩意。”
  “这东西会不会让孩子生病?听说有地方建完塔后,旁边的孩子立刻就生病了。”
  “这倒也不一定……每天都有孩子生病,这在伊利亚很平常——凭良心讲,你很难说,这两件事就有关系……”
  凌恩不知道庄忱有没有听见这些。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额发落在苍白的额头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无法判断此刻的任何心情。
  凌恩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刻的庄忱正在想什么。
  这让他陡然生出强烈不安——他和庄忱一起长大,看着生动鲜活的小皇子骄纵、放肆、从不掩饰喜怒,早已经习惯到极点。
  ……凌恩从不知道,当自己看到这样的庄忱,最先冒出的强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惧。
  仿佛正有什么在失控,由他生命里不可挽回地逐渐剥离。
  “他没有排挤我。”
  凌恩伸出手,用力捂住庄忱的耳朵,反驳那些嘈杂:“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烦,甩下了他。”
  凌恩无法阻止这些声音,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你们闭嘴,你们知道什么?!”
  ——这样的解释和质问无济于事,因为它不仅很迟,而且并没有交流的对象。
  这些只是逸散的信息碎片,这些声音只是诘责、只是臆测……只是混在潮水般的嘈杂里,不由分说淹没年轻的皇帝。
  而七年后的今天,这些声音又早已烟消云散——因为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无论是皇帝陛下的苦心,还是当初凌恩上将远走的真相。
  那些曾经说乱七八糟的风凉话、胡乱散布怀疑的混账家伙……早就被其他人怒视着,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每天躲躲闪闪出门,甚至灰溜溜滚去其他星系了。
  ……可眼下,在这片属于过去的碎片里,这一切仍在继续。
  它们依然不知收敛,依然猖狂。
  “闭嘴。”凌恩被怒火剧烈灼烧,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鬼话,“都闭嘴!你们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