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煦的回答,是确切的答案,并没有刻意回避什么,不过在措辞上,他又巧妙的做了调整,把明明只有两个人竞争的事情,说得好像还有其他的候选人一样,这样虽然从本质上来说,对事情的原委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于段飞宇父亲而言,性质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段飞宇只是下落不明,其他什么都不确定,假如这个时候,对段飞宇父亲说,你儿子段飞宇和已经遇害的死者柯小文,存在自主招生考试名额的竞争关系,这就等同于告诉对方,段飞宇是被视为怀疑对象的,而戴煦改变了一下措辞之后,想要怎么理解,就多了一种选择。
段飞宇父亲可以直接认定戴煦是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并因此而感到不满,也可以认为还有其他的一个甚至多个人都在竞争着这样的一个考试名额,那么柯小文遇害了,这是既定的事实,而下落不明的段飞宇,或许也面临着柯小文一样的危险。虽说这样的一种猜测方向也同样比较让人揪心,但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作为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少年,失踪这么久,和家里面并无联络,作为正常的家长,早就应该感到恐慌和揪心了,根本不需要等警察上门,而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发,出于戴煦的私心考虑,一个担心孩子安慰的家长,对警察工作的配合度,可要比一个出离愤怒的家长高上很多很多。
另外,段飞宇失踪至今,作为家长一直没有报警,更没有做出足够重视的反应这件事,如果换成是其他家庭,戴煦也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是经过了方才与段飞宇父亲的这一番促膝长谈,现在戴煦倒是感到理解了很多,寻常的孩子,家长自然会做出寻常的反应,而遇到了段飞宇这么一个性格古怪而又极端的孩子,作为他的父母,可能也早就被磨练的比一般人家有了更强大的承受能力,对于一些发生在别的孩子身上根本不被允许的行为,在段飞宇这里就都变得稀松平常了,所以即便是离家出走,因为有了太多的先例,也不足以引起段飞宇父母的恐慌。
段飞宇父亲听了这话,沉默着没有开口,他眉头皱着,嘴唇紧紧的抿起来,戴煦也不再开口,默默的等着段飞宇父亲对自己方才的解释作出回应。
一两分钟的时间,放在平时,可能根本就是迅速到了没有办法被人留意到就会过去的地步,但是在一片静默当中,一秒钟仿佛也能被无限拉长,两分钟就好像二十分钟那么久,在经过了一段长达两三分钟的沉默之后,段飞宇父亲终于开口了,他叹了一口气,可以看出来神情是有些纠结和痛苦的,但说起话来,声音倒是还算稳定,听不出太强烈的情绪波动。
“那我就明白了,反正这么说的话,我儿子现在无非就是三种结果,要么是这事儿闹了个误会,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他什么事儿,这小子真的就是复习压力太大了,又跟我们闹了一次离家出走,想出去静静心,那就皆大欢喜;要么是飞宇真的做了什么错事儿了,我儿子的性格我知道,要是让我说,我觉得他不会对别人下什么狠手的,他再狠也是对自己,之前吓唬我,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但是我是他爸,我说什么,我怎么看,都是袒护他,这个我都不否认,所以我只能说,我希望飞宇没有做什么傻事,这个可能性最后确定是不存在的。”
段飞宇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抹了一把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当然了,假如你们找到他了,证明他真的做过那种事,我难过是肯定很难过的,但是绝对不袒护。我家孩子是妈生爹养,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别人家孩子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小子要是真的都能做出杀人害命的事儿来,那也是我们管教不好,害了孩子,也害了别人家的孩子,别说是你们抓飞宇,就算连我一起抓,我都一句二话也没有。这算是我跟你们表个态。至于第三种结果……我都不知道我是最不希望这个发生,还是最不希望第二种结果发生,都不是什么好事,都不是什么好事啊……我能跟你们说的,都说了,该我表的态度,我也表了,到底这事儿是怎么个事儿,我也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最后是啥样,看到就知道了。”
戴煦默默的点点头,方圆也没有吭声,她对段飞宇父亲说的这番话感到有些诧异,原本她以为,作为段飞宇的家人,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会本能的往对自己最有利的一个方面去考虑,却没想到对方想问题那么周全,竟然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并且这么坦率的说出来,包括对于段飞宇假如真的是嫌疑人的这种假设,他能说出那种通晓事理的话来,也实在是很难得了。
“那个木头人……”方圆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段飞宇父亲非常笃定的摇了摇头,摆摆手,不等方圆说完就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那个东西我真的没有见过!我见过也不会瞒着你们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在家里找到了那种小木头人,或者在别的地方又有看到,请你们及时跟我们联系,我们在柯小文,就是正在调查这个案子的那个受害人,段飞宇的同班同学那里找到了这样的木头人,这也算是比较重要的证据,所以一旦见到,一定要告诉我们。”方圆见段飞宇父亲误会了,便开口解释,然后态度十分郑重的对他交代说。
段飞宇父亲也意识到是自己多心了,对方并没有不信任自己的意思,略微有点尴尬,赶忙点点头:“好,好,这个没有问题。我也有个事相求你们。”
“你说,如果能做到,我们一定不会推脱。”方圆示意他说下去。
段飞宇父亲叹了口气,说:“一会儿我老婆回来,咱们刚才的那些事情,你们能不能帮我瞒下来,别跟她说?她这个人吧,怎么说呢,女人家,胆子小,心眼儿窄,本来就是有点什么事儿就往心里去,我们俩最近厂子放假,她就一直发愁家里的收入,紧接着飞宇又闹离家出走,虽然这孩子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但是毕竟做爹妈的,谁能真那么不长心,她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惦记着。你们说的那个事儿,几种可能性我是都明白的,但是一天没个准信儿,不就一天确定不下来么?是不是?我承受能力比她强,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们放心,我说到的肯定能保证做到,等我老婆那边,我就不想让她钝刀子割肉了,最后有准信儿再说吧,万一是虚惊一场呢,何必让她受那个刺激。”
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在替妻子考虑,同时也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成分在里面,对于一名父亲来说,他当然是希望最后儿子能够平安的回来。
方圆和戴煦也都理解他的这种感受,所以都表示了尊重,三个人又就段飞宇平时在学校的事情聊了一阵子,段飞宇父亲对孩子在学校里的情况了解不多,因为段飞宇并不是那种会回到家里来,和父母交心畅谈的类型,段飞宇父亲也只能从一些细枝末节的只言片语,大概的自己去猜测一下,所以未必能保证客观。
段飞宇父亲提到段飞宇和他同寝室的其他人几乎连话都不说,父母问过为什么,段飞宇不耐烦的表示,因为他们都是普通班的,没必要跟他们讲话浪费时间,段飞宇父亲去开过一次家长会,也觉得学校里很多学生有点惧怕段飞宇。
不过老师对段飞宇的印象倒是还不错,和段飞宇父亲沟通的时候,对段飞宇的聪明好学给予了很大程度的赞扬,但是许多老师也都提到,段飞宇的心理素质不够好,对压力的承受能力差,容易情绪崩溃,希望家长能够想办法帮忙调整,所以一度段飞宇父亲也重拾过带段飞宇去看心理医生的念头,但是因为家里的经济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厂子不景气,之前没有放假的时候,工资也已经做不到百分百发放,只能部分发放,家里面维持正常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十分吃力,如果支付每小时动辄几百块钱的咨询费,他们也实在是有心无力,更何况也害怕段飞宇在高三这种关键的时候,因为抵触情绪再闹什么,索性就没有提。
段飞宇父亲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段飞宇母亲也买了葱回来了,时间和段飞宇父亲估计的差不多,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一见妻子回来了,段飞宇父亲虽然已经叮嘱好了戴煦和方圆,可是妻子真的回来了,反倒是他表现得最紧张和不淡定,戴煦和方圆倒是一切正常,话题继续向前推进,没有任何的异样。
见他们两个人对段飞宇个人的事情绝口不提,甚至在段飞宇母亲回来之后,话题也从段飞宇本身逐渐过渡到了学校和同学上头,段飞宇父亲这才慢慢的放松下来,一直到戴煦和方圆起身告辞,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表现真的是太明显了,幸亏段飞宇母亲好像也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观察的人,回到家之后就忙着去洗葱切葱,根本没有注意到,否则不用戴煦和方圆是否配合,段飞宇父亲自己那种欲盖弥彰的态度就早就已经泄了底了。
考虑到时间问题,戴煦和方圆没有再逗留很久,这对夫妇还要做最后的准备,然后去别处出摊做生意,对他们来说,这种连固定摊位都没有的小本经营收入,就是目前用来支撑家庭开销的唯一途径了,不管段飞宇的离家出走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这都与他的父母没有直接关系,就算是为了调查案子,他们也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必要的事情影响了别人的营生。
离开段飞宇家,方圆和戴煦的心情都有一点奇奇怪怪的,说不清楚,总之和他们之前来的时候那种预期似乎并不一样,段飞宇父亲讲述的那些事情,包括段飞宇那种扭曲的极端的性格,都让人感到有些震惊,方圆或许见识到的还不够多,但是对于戴煦而言,再穷凶极恶的类型,他也打过交道,但是段飞宇这种性格的年轻人,别说是直接打交道了,听说,他也真的还都是头一回呢。
两个人带着段飞宇的离家出走信,以及那张语文卷子直接开车回了公安局,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两样东西交上去,该提取指纹提取指纹,该做笔记鉴定做笔迹鉴定,对于段飞宇忽然离家出走,没有回家拿任何的钱物,却特意回家送了一封离家出走信的这件事,戴煦和方圆并不像段飞宇父母那么笃信,而是始终存疑的,即便乍看起来,那封离家出走信和段飞宇语文卷子上的字迹确实很类似,但是戴煦还是从上面发现了一些比较奇怪的小痕迹。
“你留意到那张白纸上面,有一些浅浅的印子了么?像是之前垫在别的纸下面,有人在上面的那张纸上写东西,被划出来的那种痕迹,不深,但是能看出来,应该是字迹。”这是在回公安局的路上,戴煦对方圆提到的,“我想要回去找人努努力,试试看,能不能判断出来那些痕迹写的是些什么内容,这直接能够反映出来写这封出走信的人,之前还写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方圆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戴煦点点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没印证之前,咱们先保密,免得万一错了的话,那可就太丢人了。”
方圆一听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个人回到公安局,把出走信和语文卷子交给负责提取指纹的同事,交代清楚了其他事情,就回到了办公室,而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两个惊魂未定的访客等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