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星河轻轻地露齿一笑, 随后朝停车场摆了摆手, 角落里停着的一辆劳斯莱斯幻影马上开了过来。
  车辆停稳后, 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他的腰微微弯着, 同车门的流线完全吻合。
  “祺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给我开门!”佟星河嘟着嘴说。
  那司机是个中年男人, 梳着大背头, 额头上满是皱纹,不过笑起来却格外和蔼可亲。
  “小姐,您这不是受伤了,手不方便。”
  “我又不是两只手都受伤了……”
  “是……是, 下次您自己开。”祺叔依旧弯着腰,脸上挂着毕恭毕敬的微笑。
  “每次你都这么说。”佟星河表情颇为无奈地回头看了江昭阳一眼。
  “江少爷好!”祺叔打起招呼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江昭阳却跟他毫无距离感,上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 笑眯眯地喊道:
  “我也就从祺叔嘴里听过‘少爷’这俩字,不像某些人,动不动就叫我种狗、种马、种猪,就像我是两条腿的播种机一样。”
  他话音刚落, 便感觉身后突然袭来了一阵疾风,他也没转身, 就跟身后长了双眼睛一样, 拿手肘一档, 正好切中佟星河黑丝紧裹的小·腿。
  如果他不挡这么一下, 那只至少有七八公分高的豹纹高跟不知道会刺入他肩后的哪处皮肉。
  他用另一只手弹了弹她脚上深红色的鞋跟,“嗳,师姐,麻烦您把凶器收好。”
  佟星河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坐进了车内,祺叔用手在车门侧面轻轻一点,后面的车门就自动关闭了。
  江昭阳自觉地坐在副驾驶之后,把手随意地往后面一伸,“手机借我用下!”
  “你的呢?”佟星河一脸忿忿地问。
  “说是还没查完,查完就还给我。”
  佟星河把手机递给他之后,他熟练地拨出了一个号码,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而中气十足的声音:
  “喂……”
  江昭阳一下听出了那是颜鸿非的声音,不禁皱了下眉:
  “首长好,小冬不在吗?”
  “是江队啊!”颜鸿非沉吟了一下,“小冬她住院了。”
  江昭阳不觉一下坐正了身体,问:
  “她怎么了?是因为内部调查?”
  颜鸿非没有正面回答,最后只是似是而非地沉沉“嗯”了一声。
  “她在哪?”江昭阳又问。
  在一番确认之后,他恭敬地挂断了电话,然后扭头对祺叔说:
  “先去趟协和医院。”
  ·
  在协和医院一间普通病房里,江昭阳见到了正在皱着眉睡觉的颜以冬。
  虽然只是一周不见,江昭阳却依旧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女孩一周以来·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她面如白纸,嘴唇皲裂,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衰败的百合。
  “对不起,首长。”江昭阳突然间咬紧了牙龈,转过身面向颜鸿非道,“是我没照顾好她。”
  颜鸿非还没回答,江昭阳突然听到从身后的病床·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江昭阳用手捋了捋头发,又把身体转了回去。颜以冬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对着他虚弱地一笑。
  “嗯,最近在医院多休息休息,不要着急工作的事。”江昭阳说。
  颜以冬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目光一斜,看向了一旁的佟星河。
  “佟姐……”她甜甜地一笑。
  佟星河随手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身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随后理了一下她额前的发丝,心疼地问:
  “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了?那群畜生没对你刑讯逼供吧?”
  颜以冬表情一僵,江昭阳更是一张脸黑了半个。
  颜鸿非这时拍了拍江昭阳的肩膀,轻轻地说了声:“江队,来……”
  江昭阳乖乖地跟在颜鸿非身后,从病房走了出去。
  两个人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一处没人的窗前才停了下来。
  “我听小冬说,你们内部隔离调查之前,你曾经让她打电话找我帮忙?”
  “难道她没找你?”江昭阳好像突然猜到了什么,一脸吃惊地问。
  颜鸿非表情遗憾地摇了摇头,江昭阳突然感觉胸口处划过一阵刺痛。
  “她是在调查结束后倒下的。”颜鸿非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竟然一个人撑到了最后。”
  江昭阳表情烦躁地掏出了烟盒,点上了一支红双喜,解释道:
  “当时我让她给您打电话,就是希望您能在内部隔离调查开始前带走她,毕竟她还没正式入职,还不算我们部里的人。”
  说完这话,江昭阳不禁扭过头,看了一看颜鸿非的反应,没想到,他的反应异常平淡。
  “老首长,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如果她当时真的打电话告诉了你,你会帮她吗?”
  这个问题对颜鸿非来讲,仿佛是个棘手的难题,他站在窗前思索了很久,最后才一脸正色地说道:
  “昭阳,我的履历你应该也看过,我是在襁褓中跟着父母参加革命的,一路看着他们打完了抗日战争,又打国内战争,最后看着他们牺牲在了战场上。后来,我沿着他们的足迹,入了党,进了军队,参加了对越战争,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许不能完全体会那种从烽火岁月一路走来的感受——我们这个国家,不容易!”
  江昭阳最怕的就是开会听人讲历史,不过这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曾经我是一个老兵,后来一步一步成了团长,师长,司令,再后来成了你们口中的首长。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首长是怎么来的?”
  江昭阳摇了摇头。
  “我这个首长,是用无数前辈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昭阳,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们这个国家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由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民,那些死战不退的战士,那些勉强能把枪抗在肩上的孩子,一寸一寸拼下来的,他们都死了,才轮到我们活下去。”
  “你也应该知道,在那个旧社会里,有钱人、官员的孩子们杀了人不必坐牢,做错了事也不用悔过,如果现在我用我手中的权力,让我的家人犯了错误就不用审查,那当年的烈士先贤,他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这新世界,同旧社会,又有什么分别?”
  不知为何,颜鸿非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竟让江昭阳的内心感到一阵惭愧。
  “老首长教育的是。”他低头反省道。
  “当然,你是好意,我也能理解。”颜鸿非安慰了他一句,说完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返回了病房。
  颜以冬和佟星河还在拉着手说话,不知道佟星河说了什么,惹得她红着脸直笑。
  江昭阳默默地靠在墙角,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个女人聊天的每一个细节。
  阳光穿过淡蓝的窗帘,铺洒在洁白的床褥上,走廊内不时传来护士忙碌的脚步声,空气里更是充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她们一个吊着手臂,一个精神衰弱,竟也能聊得兴高采烈。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江昭阳有些惊奇地想道,嘴角随之漾起了一抹温柔的微笑。
  不过就在他眨眼的瞬间,秦玉的侧脸突然闯进了他的意识里,他的眉心猛然一颤,随即一行诗文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他突然伸出了一只手,神色怃然地捂在了脸上。
  几分钟后,他再次对颜以冬强调了安心养病的重要性,然后朝佟星河摆了摆手,示意该离开了。
  ·
  在下楼的电梯里,佟星河不解地问:
  “你们的内部调查有这么恐怖吗?怎么小冬的精神会差点垮掉?”
  “你不是也被调查了吗?”江昭阳反问道。。
  “他们也就是找我问问话,很快。不像你,一个星期才出来。”
  “内部调查本来就很琐碎,需要你重新回顾所有细节,对同一个问题他们也会问很多遍。因为就算是意志力再强的人也有发困的时候,原来圆过的谎在那时候就很容易出错,除非你说的都是真话。就她,你也知道,不喝点酒她根本睡不着,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相信她几天加起来总共睡了不到俩小时。”江昭阳盯着电梯四角的灯光解释道。
  “我一直忘了问你,她为什么睡觉前一定要喝酒?”
  “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她有超忆症。”
  “啊?”佟星河吓了一跳,随即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就像你被一个噩梦吓醒了,他们却硬逼着你无数次重复做同一个噩梦一样,正常人谁能受得了这个!”
  “而且,这些噩梦还不止一个,对吧?”
  电梯门打开,江昭阳正想点头,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从电梯口瞥过,却突然敛起了笑容,下意识地把手拦在了佟星河的身前。
  虽然门口站着一群想要上楼的病人家属,但是江昭阳依旧敏锐地从中发现了几个“异类”。
  他们的着装十分统一,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有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公文包,但他们却像会隐形一样,分散地站在四周,那些病人家属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常。
  或许是因为这些人的相貌过于平凡,眼神过于沉稳,姿态过于放松,同周围的环境完全融为了一体。
  平凡,可不是什么天然的气质,而是刻意地经过专业训练之后习得的工作技能。
  “又怎么了?”待上楼的人群全部走进电梯后,江昭阳语调低沉地问。
  “情况紧急,蔺局马上要见你。”一个中等身材,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人回答道。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江昭阳的眉头轻轻一拧。
  那男人扭头看了佟星河一眼,笑了笑,“事关国家机密,我们也不清楚。车就停在外面,最好马上就走。”
  江昭阳正要点头,却忽然听到身边佟星河清冷的声音: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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