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橡木门应声洞开,桑国庭的脚力非同凡响。
李维斯跟他绕过屏风,果然看见宗铭躺在床上,裹着羊毛毯睡得正熟。
不过他也睡得太熟了吧?破门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被惊醒?
“衰咗嘞! ”桑国庭脸色一变,大步跨过去,将宗铭从羊毛毯里挖出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回头问李维斯,“他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李维斯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在睡觉,而是昏过去了,诧异道,“我、我不知道啊,他昨晚还好好的,十点多才跟我吃的宵夜!”
桑国庭打开床头柜翻了一遍,四下看看,又推开一道书柜,走进衣帽间,少顷拿了一个便当盒出来扔在宗铭枕边,问李维斯:“他用这东西多久了?”
李维斯看着便当盒里的药片,懵懂摇头。桑国庭怒道:“你怎么做人家老婆的?他作死你也不管管唛?”
李维斯真是比窦娥还冤,他长这么大连别人男朋友都没有做过,又怎么知道如何做人家老婆……不对是老公啊!
拿起药片看了半天,实在不认识,诚恳地问:“这是什么啊?”
“吗啡!”桑国庭一脸崩溃的表情,道,“腿疼送他去医院啊,这东西是乱吃的吗?”
李维斯彻底惊悚了:“我、我不知道,他从没说过他腿疼,我还以为他已经在恢复期了!”怪不得这两天老觉得宗铭那两眼发光的样子有点儿眼熟,想当年他哥们出于好奇嗑过几次药,看人的时候就是这个眼神儿!
怎么就没发现宗铭也在作死呢?
“我是真不知道他在用吗啡!”李维斯正色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桑国庭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发现他确实一无所知,叹气,从便当盒里翻出一片药给宗铭灌下去,回头问:“你没有和他一起住?”
李维斯有点难住了,现在回答没有的话,会不会影响他们结婚?
但结婚证还没领,分开住也是正常的吧?
“我住楼下客房。”
“……”桑国庭翻了个白眼,冲人事不省的宗铭道,“作什么妖,矜持个毛线吖!”
李维斯一头黑线,还担心宗铭出事:“我们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马上会醒了。”桑国庭说,“医院必须要去的,不过先得和他讲好。这小子太贼了,阳奉阴违的一把好手。”
李维斯深以为然。
几分钟后,宗铭的身体抽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床头坐着的人,立刻一脸背晦的表情,哑声道:“桑局。”
“喔唷。”桑国庭冷笑道,“你还认识我,我以为你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宗铭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看到床头柜上的便当盒,道:“桑局你听我解释……”
“你好机智哦,我都要给你点赞了!”桑国庭冷笑着打断他,“吗啡和赛宝松同服,既能止痛还不上瘾,你点解唔上天?这么棒的主意你申请个专利就能坐在家里数钱啦……喔,你本来就有钱得要死,怪不得这么张狂,老子说什么都当耳旁风!”
宗铭支着身体坐起来,看到站在床尾的李维斯,摆摆手道:“你先出去,打电话叫个木工来,把我的门修一下……一定被他踹破了对不对?”
看来他对局座的脾气很了解……李维斯点头,刚要走,桑国庭把他叫住了:“你不要走,过来过来。”
李维斯只好又走回来。桑国庭指着宗铭的鼻子,道:“呐,宗处长,我现在跟你讲好话,你今天下午必须给我去医院,腿要复健,肺要复查,如果医生讲要住院,就乖乖住院,如果说要手术,就乖乖手术,懂唛?”
宗铭不说话。桑国庭又道:“我现在是你上司,我的话你必须要听,官大一级压死人,懂?当然,不听也可以,你现在把警徽和枪交出来,辞职信我让秘书帮你打,二十四小时后你就不是我桑国庭的人了,吗啡随便吃,吃到饱!”
说完抬起手腕看表:“给你一分钟。”
宗铭望天五十秒,眼睛一眨:“明天去。”
“咩话?”桑国庭眉毛一竖,“跟老子讨价还价吗?”
“我老婆今天生日啊。”宗铭一脸诚恳地道,“烛光晚餐总要有一顿吧?饭后那个什么……唉你也是结过婚的人了,要我说得很明白吗?”
桑国庭:“……”
李维斯:“……”
“明天就明天!”桑国庭磨牙,转身对李维斯道,“看你的面子喔,唉,你太乖了,以后我申请局里给你发把枪,老公不听话就崩了他!”
李维斯想同时崩了他们俩!
“好啦你下去吧。”桑国庭特别体贴地摆摆手,“他说的你都听见啦?明天一早把他给我拉到医院去,不听话就电话我,我亲自来收拾他。”
李维斯心塞塞地点头,退下。
看着破掉的房门被他掩上,桑国庭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宗铭旁边,脸色阴沉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停职?”
宗铭也敛去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笑意,道:“知道。”
桑国庭看了他半天,从床头柜上捡起烟盒,掏出一根扔给他,把剩下的往自己兜里一揣:“最后一根,这些我让你老婆都收起来,以后你就戒了这一口吧。医生说你这个肺能挨了一枪还保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再抽烟迟早飞升!”
宗铭接过来,叹气。桑国庭给他点上了,道:“吴曼颐的案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执念,但现在事情在风口上,你再插手,只会让十一处更加被动,明白吗?”
宗铭抽了口烟,沉沉道:“明白。”
“明白你还跟进王浩的案子?”桑国庭皱眉道,“明白你还拿假逮捕令抓人?”
宗铭不语,脸色越来越沉。桑国庭道:“吴曼颐的案子已经移交给九处了,你是当事人,又是她哥哥,必须要避嫌,以后不许再过问了。”
“不可能。”宗铭一口否决。
桑国庭眉毛一竖,宗铭抬起身来,表情是从未见过的诚恳严肃:“桑局,我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背叛局里。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手把手教她怎么当个好警察,我不相信我十五年的心血都浪费在了一个杀人狂魔的身上……”
“我不信我和我爸,我们十五年来都瞎了眼。”
指间青烟缓缓升起,宗铭透过变幻不定的烟雾,恍惚间回到了十五年前,父亲将一个瘦瘦小小,表情冷漠的小女孩带到他面前,对他说:“宗铭,记住了,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妹妹,她跟你母亲姓,叫吴曼颐。”
那年他才十九岁,刚刚上大三,被老爹一个电话召回家,一进门居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妹妹,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后来父亲告诉他,这是自己当年最铁的战友唯一的女儿,现在战友全家灭门,就剩这一根独苗,他必须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教导她,保护她,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宗铭自幼丧母,家中独子,忽然多了个妹妹,一开始那点儿违和感一过去,满腔热血都化成了怜爱。他知道这种怀着刻骨仇恨的孩子有多难带,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能养成个报复社会的好苗子,于是十五年来殚精竭虑,又当哥又当爹,甚至有时候连妈都当了,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着。
刚开始吴曼颐谁都不理,像个孤独的小兽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宗铭一边上着学,一边想尽办法关心她,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腾出来,带她看心理医生,带她出去玩……有时候他正上着课,吴曼颐一个电话,什么都不说,他立刻请假回家,哪怕只是陪她在客厅坐一两个小时,也绝不发一句抱怨。
在他的努力下,沉默的小女孩渐渐走出了阴霾。他还记得自己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吴曼颐第一次主动靠近他,用自己柔软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睛,说:“哥哥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那个已经停产几十年的古董cd机,一直摆在他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每次吴曼颐和同学出去玩,和男朋友旅游,回家都会给他买古董的cd碟片。摇滚、钢琴、民乐……他们一起听音乐,一起打游戏,一起读福尔摩斯……后来吴曼颐长大了,在他的影响下考了刑侦专业,再后来,和他一样成为了一名刑警。
他还记得,吴曼颐拿到警徽的那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曼颐,从今天起,你是刑警,是执法者,是守在法律前面的最后一条防线。如果有一天连你也无法维护法律的尊严,那你的父母就死得毫无价值,你懂吗?”
明朗的少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如果有一天,杀死我父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即使我手里握着枪,也绝对不会让自己代替法律对他们进行制裁。我是守在法律面前的最后一条防线,我不会用自己的双手去亵渎它。”
万万没想到,五年之后,他亲爱的小妹妹亲手撕碎了她自己的誓言,用十一条人命染成的血案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
她用他亲手交给她的枪,打碎了他的胫骨,打穿了他的肺叶。
她流着眼泪说“救救我”。
他却只能给她一粒子弹,解脱她已经无药可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