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忆起前世的事, 林家要跟陈家联姻, 林家的未婚小姐里, 只有五小姐林秀琼跟六小姐林沉畹, 旧式家庭父母包办婚姻, 婚前男女双方也安排见面, 培养感情, 林家安排五小姐和六小姐跟陈道笙见面。
后来,五小姐林秀琼爱上陈道笙,林家让陈道笙在两位小姐里挑选, 不知道为什么陈道笙挑中了自己,五姐林秀琼怀疑她背后使心机,姐妹因此反目, 林沉畹婚后, 不怎么回娘家,跟娘家的人慢慢就生分了。
林沉畹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当年陈道笙为何选择自己, 她认识他许多年, 他大概都没认真看过她, 他在姊妹俩个人里挑了自己, 她当时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忽略了五姐的感情, 爱情里头人都是自私的,可是婚后, 他待她一直很冷漠, 婚后,她才知道了白妤薇,白妤薇对陈道笙的爱义无反顾。
她后悔嫁给他了吗?起码在他扔下她带着心上人走之前,她没有后悔过,她的死因,至今令她疑惑不解,她亲眼看见陈道笙带着白妤薇走了,又返回来杀死她,当时,兵荒马乱,她一介女流,能否逃得出去都很难说,他带着白妤薇远走高飞,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再说,他如果不想留后患,处理干净,为何走之前,不一枪打死她,去而复返。
重生后初遇陈道笙,陈道笙用枪抵着她的头,她当时吓慌了,脱口叫了一声道笙,陈道笙把枪放下,他应该杀人灭口不是吗?她一遍遍想事情经过,也没想明白。
幸喜今生五姐没有喜欢上陈道笙,姊妹俩关系亲密,林沉畹才能安心地睡了。
礼拜天,她睁开眼,淡绿色的窗帘透出微光,屋里砖地上一片绿影,忙喊小楠,小楠跑进来,“今天是礼拜天,不上课,小姐不用起大早。”
“我还有事。”边说她穿鞋下地。
小楠出去打洗脸水,林沉畹看许妈进屋,“许妈,你去厨房,看厨房今天做什么点心了,我带上,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许妈出去了。
小楠把脸盆放在方凳上,端到她跟前,“小姐,我听说今天府里宴客,小姐有什么要紧事,偏今天出门吗?”
“如果太太问我,说我去书铺了。”
学校规定的演讲大题目是新时代,她已经拟好写一篇新时代女性精神讲演稿。
洗完脸,小楠递过来雪白的毛巾,她擦干净脸上的水珠,站在立式穿衣镜前,拉下睡衣领口,锁骨下,陈道笙咬的牙印已经淡了,不仔细看不出来,她换立领斜襟夹袄,把整个脖子遮住。
许妈从厨房端来一碟子点心,林沉畹摸还是热的,便不去饭厅吃,叫小楠冲了一杯炼乳,吃两块点心,早饭解决了,剩下的几块点心,用干净的草纸包上,装在书包里,带去书铺吃。
林沉畹背着书包,绕过客厅,悄悄出府,没坐府里的汽车,走到电车站,乘电车。
琛州的书铺主要集中在一条书局街,其中最大的书铺是文慧书局、学海书局,书局里设有座位,供应茶水,不买书,可以在里面看书,有的穷人买不起书的,就到这里来看书。
她先来到文慧书局,文慧书局刚开门,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书包放下,到书架上找需要的书籍,这里的书籍比学校图书馆的全。
既然打赌,她就不能退缩,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一路她已想好对策,竞争对手锁定在白妤薇身上,赢了陈蓉,比不过白妤薇,这个赌她也输了,她把自己和白妤薇的优势比较了一下,如果论演讲经验,她肯定比不上白妤薇,她就要在演讲稿上下功夫,力求演讲稿胜对手一筹。
书局里除了她,就有三两位客人,坐在桌旁看书,很安静。
她查找资料,做笔记。
书局有免费热茶水,中午她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点心。
下午三点钟,她收拾东西,离开文慧书局,一出门,太阳已偏西,她吸了一口凉空气,倒不觉累,反而挺充实的。
电车站要出了巷子口,她沿着青石板路往巷子口走,巷子很长,两旁都是书局、书铺,大约有五六十家,她走到中间,看见前面一间书铺匆匆走出一个矮个瘦削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走出书铺朝左右看了一眼,脚步匆匆地离开。
林沉畹觉得这个人背影有点眼熟,她试着叫了声,“阿忠。”
那个人脚步没有停顿,林沉畹心下确定是高家那个仆人,她小跑几步,又喊了两声,“阿忠。”
前面带鸭舌帽的身材瘦小的男人方站住,半秒钟的迟疑,转过身,林沉畹笑着跑上前,“阿忠,果然是你,我没认错。”
阿忠的面部没什么表情,生硬地叫了一声,“林小姐。”
“阿忠,你去书店买书吗?”
高主编有文化,家里仆人也识文断字?
“我替少爷问一本书,到没到货。”
阿忠不太热情,林沉畹在桐里接触他一次,知道他个性罕言寡语,看在高主编的面上,不跟一个佣人计较。
主动搭话,“高主编今天休息?”
阿忠嗯了声。
刚才看见他的背影,林沉畹确定那日火车站看见的人是他,随意地问;“一个月前,我在火车站看见你。”
阿忠倏忽抬起头,眼睛一闪而过的锋利,当林沉畹注视他,瞬间他浑浊的眼睛暗了,林沉畹以为看错了,听见阿忠冷淡地说;“林小姐看错人了。”
太阳将落,气温下降,林沉畹有点冷,加快了脚步,阿忠却慢了半步,在她背后,手插.进.棉衣口袋里。
她不会看错,那天她还不能确定,但方才看见阿忠的背影,正是火车站看见的那个人,林沉畹无所谓地笑笑,“火车站人多,我认错人了。”
阿忠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前方走来两个男人,像是文人,大概也是来买书的,从他们身边经过,阿忠快走两步,跟上林沉畹,“林小姐来买书?”
“不买书,我来看书,书很贵。”
两人走到巷子口,林沉畹说;“我要坐电车回家,阿忠你呢?”
“我叫一辆黄包车。”
林沉畹微笑着说;“再见,阿忠,问高主编好!”
阿忠站在路口,街上来往的车辆从他身前经过,他站了一会,看着少女的身影走远,浑浊的眼底晦暗不明,挥手招呼一辆黄包车,敏捷地跳上去。
林沉畹到家时,府里刚开了晚饭,她坐到饭桌上,一整天没正经吃饭,闻着菜肴扑鼻的浓香,一桌子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勾起她的馋虫,吃了两满碗饭,才觉得饱了。
旁边坐着二小姐林秀薇看着她,“六妹,你饿了几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跟前的菜盘都扒拉空了。”
林沉畹舒服地喝口水,“吃了两顿点心,就想吃家里的饭菜。”
“六妹,我看你比谁都忙,你学习这么用功,想考个状元?”
林沉畹吃饱喝足,才腾出空,问;“我五姐去哪里了?”
二小姐林秀葳不咸不淡地说;“你五姐有大事。”
“什么大事?”
六姨太云缨说;“五小姐被太太找去陪客人,咱们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林家今天宴请陈道笙,林沉畹一早出门,一来为了写讲演稿,二来为了躲陈道笙,避免碰面。
“陈二爷还没走吗?”
府里早晨就忙着招待宴客,一整天这顿席还没散。
“陈二爷下午过来的,父亲和太太、四小姐、五小姐陪着用晚膳。”
二小姐林秀葳阴阳怪气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父母包办婚姻,拉郎配。
林沉畹准备开溜,躲回房中,看来自己回来早了,知道在图书馆多泡一会 。
她刚要走,一个老妈子走进客厅,“哎呦,我的六小姐,你可回来了,太太叫你去,太太让我来问好几回,六小姐回没回来。”
林沉畹收住脚步,“我刚吃完饭,告诉太太,我要回屋写作业了。”
老妈子聒噪,“六小姐你去一趟,太太让人找了你老半天,你不去,我没法跟太太交差。”
“为什么非要我去,不是有四姐和五姐陪客人吗?”
林沉畹猜到大伯父和大伯母的意思,把五姐林秀琼许给陈道笙,四姐林秀暖只是个陪衬,有一位小姐陪衬就够了,大伯母单点自己过去,其中大概是陈道笙的意思。
她被这老妈子缠磨不过,只得跟这老妈子去花厅,林督军在花厅宴客,而不是在前厅,有家宴的味道,以示亲近,不拿陈道笙当外人。
林沉畹跟老妈子到花厅时,佣人出出进进,席面撤了,佣人端茶上去,林云鸿正陪着陈道笙喝茶。
五小姐林秀琼心不在焉,看见门口六妹的身影一闪,叫了一声,“六妹”
正跟林云鸿说话的陈道笙倏忽回过头,一抹清新的淡蓝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小立领淡蓝腰身窄小夹袄,衣长不过臀,黑色长裙,裙长及踝,白色长袜,黑皮鞋,纯净如百合。
大太太袁正芬笑着说;“畹儿,你这一整天去哪里了?”
“我去书局了。”林沉畹恭恭敬敬地答道。
林云鸿看看陈道笙,“畹儿,陈二爷说跟你很熟悉,还在一起吃过饭,客人来了打个招呼。”
林沉畹手抓住书包带,面部表情有点僵硬,“陈二爷好!”
陈道笙端着茶杯,她进门时刚想喝,放下,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醒目出众,盖过屋里所有人的光芒。
“六小姐很忙?”陈道笙目光沉静地望着她。
大太太说;“畹儿这孩子,乖巧懂事,读书用功,比家里这些孩子都强,礼拜天也不玩玩。”
自从她进门,陈道笙的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林云鸿说:“屋里热,我出去走走,六小姐没事,带路我去府里的花园看看?”
陈道笙开口,林云鸿不好拒绝,说;“畹儿,你陪陈二爷在府里各处看看。”
五小姐林秀琼看着六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林秀琼对这种相亲方式极为不屑,尽管陈道笙外表极为出色,但陈道笙对她客气而冷漠,林秀琼心里很不舒服,这种拉出来被人挑选,父亲和大太太硬性推销自己,又没被人家看上眼,太伤自尊,巴不得立刻离开。
六妹出现解了围,四小姐林秀暖是希望五妹跟陈道笙有结果,这样出众的男人,令人好感倍增。
大太太慈爱地看着她,“畹儿,你学了一天,放松放松,带陈二爷看看咱们家的园子。”
如果大伯父只是出于讨好陈道笙的叔父陈总长,没想过利用侄女,侄女年纪还小,大太太的用意就不那么单纯,其实,不管府里哪位小姐被陈道笙相中,她都乐享其成,几位小姐都是姨太太生的,林沉畹不过是丈夫的侄女。
林沉畹没说话,陈道笙已经站起来,“六小姐,辛苦了。”
看她站着不动,陈道笙迈步朝花厅外走,经过她身边,侧过头,刻意地看了她一眼,林沉畹待他过去,才挪动脚步,极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花厅门口站着几个佣人,束手恭立,随时听候屋里主人吩咐,花厅四周站满了督军的卫戍,陈道笙走出花厅,站住,等她过来,“六小姐,花园怎么走?”
林家的花园他不是没来过,林沉畹垂眸,越过他,前头带路。
冬季,花园草木凋零,傍晚,天空灰暗,离开众人视线,林沉畹站在碎石小路上,“陈先生,我很忙,你一个人随便看看,我先回房了。”
说完,她迈步就走,两人一错身时,他伸出手臂,抓住她的胳膊,“陪我。”
被他扯了回来,两人站得很近,鼻尖快碰上,林沉畹看看四周,“你别拉拉扯扯的。”
天冷,花园里没什么人,偶尔有佣人经过。
“答应陪我,就放开你。”
“放开我,我答应你。”
林沉畹迫于无奈,不得不应付他,他是她伯父请来的贵客。
他放开手,林沉畹径直往花园里走,陈道笙跟她并行,低低地声音说;“今天是不是为了躲我才出去了?”
真有自知之明。
“我去书局查资料。”
“不想见我是吗?”
这还用问吗?默认。
“白小姐才貌双全,陈先生沾花惹草,这样不会令白小姐伤心吗?”
也许是林沉畹语气轻佻,也许是对他轻慢的态度,陈道笙突然抓住她的双肩,近距离跟她对视,眼睛里带着怒意,“你就这么想推开我?”
莫名其妙,你跟白妤薇前世一场苦恋,我挡了你们的道,今生我躲开,你们还揪住我不放,林沉畹用力甩开他,“陈先生,我只是提醒你认清你的感情,你真正爱的是白小姐,就不要伤害无辜的人,毁掉别人的一生。”
林沉畹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陈道笙一言不发,沉黑的眸盯着她,太阳落了,花园周围的景物笼着朦胧暗黑,林沉畹看不清楚他眼中复杂的情绪,转身要走。
他突然抢前一步,拦住她去路,一伸长臂,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拥着她,仿佛怕她瞬间消失,在她耳边低低地,“原谅我!”声音模糊,林沉畹大概确定他说的是这三个字。
“六妹、六妹。”
林沉畹听见好像是五姐的声音,用力推他,答应一声,“我在这里。”把他推开瞬间,花园里的电灯突然亮了,五小姐林秀琼看见花间小径上的两个人,对面站着。
“五姐。”林沉畹朝五小姐林秀琼招手。
林秀琼走过来,“陈二爷,逛完花园了?天黑了,父亲让我叫你们回去,父亲跟陈二爷有事情要谈。”
伯父是不放心她,才叫五姐出来找他们?
三个人走到花厅门口,五小姐林秀琼说;“陈二爷请。”
在身后拉了林沉畹一把,林沉畹会意,跟着五姐走到花墙根下,附近没人,林秀琼伏耳小声说;“不是父亲让我找你们,我借口父亲找你们,父亲和太太巴不得府里哪位小姐嫁给陈道笙,太太的意思我不敢说,父亲没有要把你嫁到陈家的意思,你的婚事,父亲不会为难强迫你,但是我就不一样了。”
林秀琼的声音低了,“他们可以随便包办我的婚姻,别说咱们家民主自由,二姐怎么样,不是按照家里的意愿嫁到高家了吗?”
林沉畹抓住林秀琼的手,“五姐,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陈道笙吗?你想嫁入陈家吗?”
林陈两家门当户对,陈道笙没有妻室,以陈道笙的条件娶五小姐林秀琼,陈道笙高出那么一点点。
半天没听见回答,林沉畹的心提到嗓子眼,心里有一万个声音,五姐你不能喜欢陈道笙,前世姊妹反目别在重演。
终于林秀琼嘲嗤一笑,“六妹,我不能喜欢一个不可能喜欢我的人,整个一个下午,陈道笙连正眼都没看我,太太也看出来了,陈道笙提起你,太太就派人三番五次地找你。”
林秀琼又拉了她往花墙西面走过去,离花厅远了,才小声说;“我跟你说,你别看太太平常慈祥,待人宽厚,那都是做给人外人看的,府里好多事,你都不知道。”
她又朝周围看了看,怕被人听了去,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当年二姨太风华绝代,是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的,说来话长,到我屋里去,这里冷说话不方便…….”
两人回五小姐林秀琼闺房,侍女点燃煤气炉,林秀琼说;“你出去吧!我有事叫你。”
侍女出去,把门关上,两人围坐在炉边,林秀琼两手张着,烤火,小声说:“我都是听我姨娘说的,二姨娘认识父亲时,父亲跟太太刚成亲一年,还没有大哥,二姨娘爱上了父亲,父亲大概也爱上二姨娘,在外面住了一年,二姨娘怀孕了,太太主动提出接了二姨娘进府,当时,祖母还在,太太是祖母亲自定的亲事,选中的儿媳,祖母知道二姨娘怀了孩子,太太把二姨娘接回府里住,祖母欢喜,说太太贤惠。”
林沉畹思忖,如果二姨娘生下那个孩子,就是伯父的第一个孩子,可想而知,当时多受重视。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说二姨娘怀的孩子不是父亲的,是外头男人的,二姨娘外头那个男人有名有姓,再后来二姨娘不足月生下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没出满月就死了,二姨娘受到严重刺激,当时就疯了。”
林秀琼说的很隐晦,但林沉畹明白了,对于一个新婚一年的少妇,丈夫爱上了别的女人,且那个女人还有了林家的骨肉,还是个男孩,她当时没有孩子,对她的地位是严重的威胁,如果是软弱的女人,只能听之任之,正妻的的地位保住了,日后必然落了下风,受尽委屈。
大太太在差不多已经输给另外一个女人的情况下,能成功搬回这一局,打败对手,头脑和心计可想而知,虽然后来丈夫又娶了几房姨太太,她在丈夫心里的地位,无人能超越,稳坐正妻位置,有儿子傍身,丈夫尊重,后宅女眷以她为尊,这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旧时代,大太太已经相当了得。
旧时代妇女地位低下,这是社会问题,林沉畹能理解大太太当年的无奈和悲哀。
煤气炉里的火光映红了林秀琼的脸,她小声说;“我跟你说这些,也是想提醒你,别看太太平常把咱们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其实,内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父亲凡事听太太的,陈道笙对我的态度,太太都看在眼里。”
她冷哼了声,“其实方才我找你,是不想让你落入太太的算计中。”
林沉畹抓住林秀琼的手,“谢谢五姐,这家里你对我最好了,不管将来怎样,你都不会不理我,是不是?”
“当然了,你是我六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