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震惊之下, 有些站立不稳。
白樘伸手欲扶, 手指自她腕底轻轻掠过, 却并未就立即握住。
与此同时, 云鬟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大手, 宽袖垂落, 露出里间一角雪色中衣袖口, 同样修直挺括。
百忙之中,云鬟却仓促探臂,竟在旁边栏杆上一按, 终于顺势站住。
白樘见状,那探出的手,便轻轻地拢了起来, 复又垂在袖底。
此刻白清辉跟季陶然两个走到跟前, 双双行礼。
却听白樘淡淡道:“是在做什么?”
清辉道:“方才跟谢主事将那夜的情形又演练了一次。”
白樘道:“哦……然后呢?可有所得?”
清辉看向云鬟,云鬟深吸一口气:“那夜, 书房内其实并不仅有三个人。”
白樘道:“还有一个是谁?”
云鬟道:“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
当时晏王叫她入内, 又传侍卫去带崔钰, 他们所有人的目光, 都只落在晏王跟崔钰身上。
所有人只纠结于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何事, 崔钰被谁所杀因何被杀,却并没留心, 其实还有个不起眼的第四人进入过书房。
白樘明了,问道:“是晏王殿下的侍卫之一?”
那夜在场以及赶到现场之人, 都曾被提审过, 并未察觉有任何异常。
直到此刻,白清辉才将他们众人的推论向白樘如实供述。
白樘看看三人,终于唤了离火,命把昨夜先进入书房的两名侍卫带来。
白樘吩咐过后,也自去了。季陶然才走过来笑云鬟道:“你方才是怎么样,好端端地抓到尚书了。”
云鬟未及回答,清辉淡淡道:“若不是尚书,只怕就要不妙了,你看。”
两个人顺着清辉目光看去,却见原本白樘所站的地方,正是一道台阶。
原先清辉跟季陶然只顾盯着她,瞧她是如何举止,却都忽略了云鬟脚下,若不是白樘及时过来挡着,只怕云鬟便被绊个正着。
三个人彼此相看,季陶然跟云鬟各自哑然。
顷刻,季陶然才道:“是了,如果真的是那侍卫所为,殿下的清誉自然无碍了。”
云鬟点了点头,却仍是有些忧虑之意。
季陶然问道:“怎么了,有这般重大发现,破案有望,你很该喜欢才是。”
云鬟道:“虽然是该高兴,不过,殿下身边的人,世子先前都是见过的,以世子的为人,怎么会看走了眼?若真的有人能藏得这样深,那么……”
若真的有人能瞒得过赵黼,在晏王身边安插棋子,既然有第一个,未必没有第二个第三个。
白清辉明白她的担忧,便道:“横竖如今终于有了新的发现,当务之急,便是先将晏王殿下的罪名洗脱。”
且说白樘因命离火去传那夜的两名侍卫,不多时,两人皆被带到。
只因案发之后,监察院,大理寺分别都问过若干次,两人都有些无奈,只竭力谨慎细想回答罢了。
白樘先将之前的供词拿出来通看了一遍,便问其中一个叫做窦鸣远的,道:“你,且再把那天……从遇见崔钰开始的情形详细说来。”
窦鸣远寻思了一番,终于说道:“那天,小人跟随王爷从静王府而回,半路便看见崔公子在街头吵闹,不知为何,王爷便叫传他进府。后来便在书房内跟他不知说了些什么。因世子临去前有吩咐,叫好生护卫王爷,我跟楚汉两人怕有些妨碍,便在外头侍候。等了半晌,王爷叫我们入内,让把崔钰的嘴封住,扔到柴房。”
白樘点了点头,再问楚汉,他也是一样说法。
窦鸣远又继续说道:“我们把崔钰带出来,随意唤了个小厮,让押着去了,王爷又吩咐我们去叫谢主事。谢主事来后,仍是我跟楚汉在外头侍立,王爷跟谢主事密谈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又让带崔钰回来。”
正说到这里,白樘道:“且慢,当时晏王殿下是如何吩咐的,你再说仔细些。”
窦鸣远一怔,然后说道:“王爷、王爷原先关着书房的门,因听见王爷召唤,我便开了房门,入内听命。”
白樘道:“好,且继续。”
窦鸣远道:“我出来后,吩咐底下的兄弟去传崔钰,楚汉还悄悄问我,说今日王爷有些举止有异……他有些心里不安呢。”
白樘道:“然后崔钰来了后呢?”
窦鸣远道:“崔钰来后,我便将他带入书房,见王爷不需要我们在旁伺候,才又退出来。”
白樘双眉皱起,听窦鸣远说道:“这一次却没隔多长时间,就听见里头崔钰惨叫一声,我们推门进内的时候,却见是谢主事手中握刀,刀上尚且滴血,地上王爷跟崔钰都倒下了,起初我们还以为是谢主事刺杀王爷,几乎就将他先行拿下……”
楚汉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说道:“窦大哥说的是,当时我也这样以为,只以为王爷有碍,我们辜负了世子所托,急得腰刀都出鞘了,幸而谢主事只是站着并未反抗,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话,听楚汉跟窦鸣远说起,白樘才也察觉……原来那一夜竟是如此凶险四伏。
而崔云鬟却也是只字未提这些,只是平平静静的一句“不记得了”。
白樘沉吟片刻,又让楚汉也自说一遍。自然跟窦鸣远所说相差无几。
白樘道:“我看你两人最初的供状,到现在的,楚侍卫的供词,最初极为简单,还曾遗漏过几处地方,比如先前王爷让封住崔钰的嘴,你并未提起。”
楚汉有些忐忑:“尚书大人见谅,是我一时情急忘了。”
白樘道:“是情急,还是故意隐瞒?”
楚汉微微汗出,终于一咬牙道:“尚书大人明鉴,委实瞒不过,其实,起初第一次说的时候,的确是忘了,后来虽想起来,却因崔钰死了,我……担心那样如实供认,会对王爷不利,所以才瞒着。再往后,因为窦大哥已经说了,所以我也只好跟着说了。”
白樘却又问窦鸣远:“你并未有如楚侍卫一般的想法,怕对晏王殿下不利么?”
窦鸣远怔然,道:“小人因觉着……崔钰乃是谢主事所杀,跟我们王爷毫无关系,我想着只有如实招供,才会尽快定案,所以并无隐瞒。”
白樘道:“既然如此,你们两个的供词虽各有不同,却对晏王殿下都是一般的忠心。”
两人皆都称是。
白樘叹了声,却道:“可我有一点不解的是,楚汉的供词,这几次下来,皆有不同。只是窦侍卫,为何你从第一次的证供到现在这次,都是分毫不差?”
按理说人在慌张之时,很容易脑中一片空白,以至于忘记许多细节,楚汉的证供便是如此,时常丢三落四。
但是窦鸣远……方才白樘又将他几次的证供看了一遍,竟是出奇的一致而详尽。
云州城外,北风扬尘。
话说赵黼看过了辽国使者送来的国师手书,便有些狐疑不信。
原来这辽人竟是来“议和”的,两国交兵了几十年,此刻又是僵持之时,忽然间辽人主动提出议和,让他如何能信。
见赵黼有些疑惑,辽国使者含笑道:“世子殿下不必忧虑,自从世子跟我国花驸马一战之后……我国主便有休兵之意,最近终于才达成此议,故而派我前来,跟世子接触交涉,传达我国友好之意。请世子尽快将此意传于贵国皇帝知道,若是两国可以从此休兵,岂不是一大好事?”
赵黼打量着他,总觉着心里有些不踏实:“话虽如此,也有你国国师的手书,然而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我前脚将消息传送京城,你们后脚又出尔反尔,又当怎么样?岂不是反把我陷了进去?”
辽使道:“世子若是不信,可以押我等在城中作为人质。”
赵黼挑眉:“你不过是个使者,又不值几何。至于他们几个,都是难缠的人物,放你们进云州,若是有朝一日跟外头里应外合起来,又怎么说,难不成让我每天都绑起来关起来?我可不耐烦伺候。”
几个金雕神卫听了,其中一人便鼻孔里喷气,道:“听说晏王世子是个不世出的少年英雄,只当是个痛快直爽的豪杰,没想到竟是个婆婆妈妈的性子。”
赵黼还未如何,他身旁的副将却难以容忍这话,厉声喝道:“放肆!敢对世子无礼!”
赵黼一扬手,却笑着道:“那是你们不够分量,若是换了你国皇帝亲来,且看我是如何对待,自然就痛快直爽起来了,至于几位么……”他咂了咂嘴,仿佛在评头论足。
金雕神卫们越发不满,他们虽是侍卫,却因是精锐中的精锐,又深受皇帝信赖器重,各亲王见了都要客气相待,这般面斥的话,不屑之容,却是头一次听,头一回见。
那使者见双方又是剑拔弩张,忙道:“且慢,世子这般说,自然认得这几位的身份,他们都是我皇身边的金雕侍卫,这一次由他们陪我前来,足见我皇隆重之意。世子何必多疑呢?”
赵黼道:“不是我多疑,若要议和,有国书前来,再加一位身份尊贵的……最好是皇亲,才足以代表诚意……不如你们且回去,再请一位亲王之类的,来我城内做个‘定金’。那时节,咱们就一桌子坐了,该议和议和,该吃酒吃酒,岂不痛快?”
使者脸色微变,那几个金雕侍卫均手按腰间,眼中透露怒色。
赵黼不动声色,仿佛未曾察觉,只他身后跟随的几位将官,却也不约而同地按住刀柄,双方皆虎视眈眈。
正仿佛一触即发之时,赵黼笑道:“啧啧,可别这么快就露出马腿来。你们金雕神卫的名头我的确早有耳闻,然而都看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再动手不迟。——不管真意假意,毕竟也是使者,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是若使者动起手来,本世子被逼无奈,也自没有法子,只好让金雕变成死鸟了。”
他轻描淡写说着,有两个金雕神卫腰间“戛”地一声,几乎弯刀出鞘。
一阵北风贴地而起,扬起黄沙,从两队人马中,如一道迷人眼的帐幔飘过。
就在此刻,便听得细微地“叮叮”之声,夹杂着两声闷哼。
只是霎时间一转眼的功夫,随着黄沙尘埃落定,两队人马仍是彼此对峙,仿佛什么也没有变过。
然而辽人使者回头看时,却见身旁,那两名原本有些按捺不住想拔刀的金雕神卫,手腕上竟渗出血来,他们胯/下的马儿也隐隐有些躁动,扭头摇尾,如后退之状。
赵黼仍是若无其事,笑吟吟道:“可见识了罢?这云州的风大,有劲儿,比你们都城的风还厉害呢,刮破了肉皮儿不打紧,下一次刮到心里,那可就真的金雕变死鸟儿了。”
使者掩住满脸诧异之色,回头笑道:“世子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如今便即刻回去,让我皇另派使者前来。”
赵黼懒懒看了他一眼:“请啦。”
使者勒马后退数步,金雕卫们盯着赵黼,先是中间儿的人马陪着那使者转身,策马而行,两边的见他们去的远了,才停下戒备盯视,也调转马头,追随而去。
一直等这些人都去了,赵黼才笑道:“差点就有烤鸟儿吃了。”
身边的将官们闻听,皆都哈哈大笑起来。
辽国使者去后,赵黼带人回城,杜云鹤问道:“辽人为何竟忽然要议和,难道只是试探而已?”
赵黼却敛了笑意,目光沉沉问道:“前日我路上捉回来的那人,如今还在牢中?”
手底的一名将官道:“在王府地牢里,严加看管呢。”
赵黼目光中透出一道亮光,挑唇道:“去看看!”
一行人飞马回到晏王府,也并不入内,只去地牢方向疾风而去。
守牢的狱卒忙迎上,杜云鹤问起前日那人之事,狱卒禀道:“虽审问了几次,他却未曾招供别的,但按照世子的吩咐,并未对他用刑。”
赵黼一径入内,狱卒带着来至一间牢房外头,却见里头关押着一名身着深蓝色圆领袍服的囚犯,看着四五十岁,生着三绺胡须,身形挺拔,且衣冠楚楚,透着斯文气象。
通身上下,只头发微乱,神情倒也镇定。
两人牢内牢外对视一眼,赵黼低头看看狱卒呈上的审讯记录,以及从此人身上搜出的路引等物,道:“你叫……宋漠?”
那人拱手,恭敬回答道:“回世子殿下,正是敝人。”
赵黼道:“你是豫州人士?”
宋漠道:“不错。”
赵黼道:“这么说,你是不折不扣的大舜人,那如何跟花启宗那叛徒厮混在一起,更在凉月峡企图伏击本世子?”
宋漠从容道:“世子容禀,小人先前已经供认过了,这一场实在是无妄之灾,本来是贩运些绸缎来云州,路上却遇到那一批人,因小人知道凉月峡的地形,故而挟持小人前往,让小人引路、又帮忙安排,只说是要对付一些仇家,小人委实不知道……他们要对付的,竟是世子殿下,否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助纣为虐的。”
赵黼抓了抓唇角,不知为何,这叫“宋漠”的人,虽然言语之中毫无差错,听着诚恳,生得也不差,但面对着他,竟让赵黼的手有些痒痒地,很想冲此人脸上来上一下儿。
赵黼道:“既然你是不知情,倒也不必怪罪。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那夜,我从凉月峡内捉到你的时候,为什么那些伏兵竟都争先恐后地向我攻来,倒像是我抢了他们的宝贝一样。”
宋漠道:“他们只不过……是想要进攻世子罢了,毕竟世子威名远扬,他们在那里伏击,就是想杀死世子立大功,这般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赵黼皱皱眉,道:“可是,他们在那峡谷内埋了好些炸药,本来可以点燃,让我们尸骨无存,如何竟眼睁睁地又看着我带着你跑了呢?”
宋漠拱手,一本正经道:“他们必然是被世子你的英武神勇气象震慑,所以不敢动手冒犯天威。”
赵黼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