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一听, 便明白他是为了张振而来, 当下便不言语了。
赵黼也不多提此事, 只问:“是了, 今儿既然是去恒王府, 却又是为什么案子, 恒王跟世子没刁难你们么?”
云鬟因思谋联尸案的细节倒是不好都跟他说, 便道:“因有个嫌疑人跟世子有关,侍郎才去查问。”
赵黼却听不得这等含糊,立刻又问为何要带着她。
云鬟只得如实回答:“那日……我们从崔侯府回来, 醉酒经过的时候,其实我曾看见过恒王世子,今日才想起来……所以侍郎叫我去做个指证。”
赵黼解除心头疑惑, 便笑说:“如此倒也罢了, 只别什么三三四四的事儿,也都拉扯着你。”
云鬟见他始终在意此事, 心底想了片刻, 便认真说道:“我在刑部当差, 侍郎若有差遣, 自然要从命, 又不是故意怎地。”
赵黼眯起双眸,走前一步:“你说什么?”
云鬟不由后退一步, 赵黼却又再次逼近,云鬟见再退便只能退至墙边儿, 便住脚轻声唤道:“世子。”
此刻周遭无人, 只有栏杆外残雪皑皑,两只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梳羽啄翎,自得其乐。
赵黼垂眸看着云鬟,却见她垂首敛袖,从他的方向,忠靖冠下,便可见那羽扇般的长睫,一道挺秀的弧往下,是嫣红如画的唇。
这样的官服,在她身上……却无端多几许风流妩媚,百般可喜。
赵黼便低头道:“如果现在不是在刑部,我必要……”
云鬟不等他说完,手在他胸前一推,拔腿欲走。
赵黼握着手腕,顺势下滑,将那手儿团在掌心里,却觉得玉手冰凉,抬起来看时,先前的冻疮越发厉害了,红肿透紫,几乎要绽破似的,先前她骑马回来,手自然都冰了。
赵黼本正有些思情缱绻,蓦地见了这只手,那满腹的缠绵心意便慢慢消散了,只是垂眸定定看着,直到云鬟忍无可忍,将手抽了回去。
赵黼的目光却兀自朦胧。
云鬟只怕他造次,忙把手又拢在袖子里,道:“世子若是没别的事,且先去吧,我今日尚还有案子要料理。”
赵黼抬眸看向她面上,道:“我从未觉着,时日竟有这般难过。”
云鬟道:“这是……何意?”
赵黼淡淡道:“我跟你的两年之约,才过了两个月零九天,算来整整还有六百六十天才能到期,我忽然……有些怕,怕我等不到那时候……”
云鬟垂头不语。赵黼忽然低低问道:“你就不能改变主意么?”
云鬟仍是不动,赵黼笑笑,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忽地重重吁了口气:“知道,我走了。”
赵黼说罢,果然迈步就走,竟头也不回而去。
待他去的远了,云鬟却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赵黼早就不见了人影。
云鬟凝视许久,才慢慢转身,走了十几步,就见阿泽跟一个差人从里头出来,见了她,便斜睨了眼。
云鬟便略止步,那公差不免向她行礼。
阿泽却并无动作,只经过之时,又瞥了她一眼,道:“先前四爷带你去恒王府做什么呢?”
云鬟道:“不过当差罢了。”
阿泽哼道:“也不知四爷为什么留着你,难道不觉得刺眼么?”撂下一句,便翻了个白眼仍行。
且说跟阿泽同行的那公差,因见他如此相待,十分惊疑不解,私底下问道:“泽哥儿怎么如此对谢推府,可知他极能耐的?先前种种传说且不提,只前儿为河北那冤案跟齐主事那当面儿摔公文,做的何其爽快干脆?”
阿泽道:“我又不曾说他没能耐,我只是说,若是他换张脸就再好不过了。”
公差方噗嗤笑了,道:“谢推府生得清秀文弱,却也不难看,如何泽哥儿这样说。”
阿泽道:“虽不难看,奈何撞我的眼。”因不愿提起此事,便道:“罢了,还是快去郭司空府上,看看巽风哥哥有无所得罢了。”
然而阿泽带人去后,正赶上巽风出了郭府。阿泽见他脸色郑重,便道:“没找到?”
巽风点头,当下便跟阿泽自回刑部。
先前因在恒王府得知真相,巽风明白白樘的心意,自忖这会儿郭司空的妾室应该在刑部探视,便旋风般赶回,谁知一问,才知道那女子先前恰好离开了。
巽风不及审讯郭司空,便忙先追到郭府,谁知那女子居然不曾回府,竟扑了空。
两人碰头,阿泽因说道:“四爷先前回去,知道你追了出来,特叫我来叮嘱,若是那人不曾发觉,就先不必打草惊蛇。”
巽风道:“我也正有此意,已经安排了埋伏。只盼我先前来的甚快,又没带别的人,那女子还未发现异样罢了。”
阿泽也道:“我们一路上来,也格外仔细留意,并没看见有人跟踪。”
当下众人忙撤离了郭司空府上,阿泽又道:“四爷吩咐了我后,便去审问郭司空了,不知有无所得。”
与此同时,就在刑部之中,白樘正在后堂,跟郭司空对坐。
刑部本就威重,堂内虽有暖炉,因门半掩,寒气一阵阵透了进来,吹得火炭时明时暗。
自白樘前来,郭司空始终淡静非常,听白樘问起他的小妾之时,便笑道:“侍郎问一个不相干的妇人做什么?”
白樘道:“司空大人心中自然明镜一般。”
郭司空笑了两声,道:“侍郎……可是从哪里听了些闲言碎语?”
白樘道:“司空,事到如今,又何必还做如此虚言。司空的爱妾,原本出身恒王府,听闻恒王素来爱招揽些江湖上的能人奇士,想必这位姑娘也是其中一个,所以就算高门大户都拦阻不住,又能用各种奇巧方法杀人。司空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正是因知道我们疑心不到一个弱女子身上。我说的可对?”
郭司空仰头,长笑数声,思忖道:“空说无味。我倒是有个提议。“
白樘静候,听郭司空道:“不如,我回答侍郎一个问题,但是同时,侍郎也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一个只能换一个,彼此也只能问对方三个问题,如何?”
白樘对上老者精明冷绝的双眸,郭司空自从听说了爱子溺亡的真相,昔日的悲痛均都变作滔天般恨意怒火,自从那日他来至刑部出首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
郭司空毕竟是久经朝堂的老臣,心思坚毅非同一般,白樘纵然有千般手段,只怕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什么可用之情。
沉默片刻,白樘道:“好,我答应司空。”
郭司空双眸仍是半点波澜也无,静静问道:“当日我来至刑部,白侍郎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一首诗,八人命,怨怒死,血案止。我却不知道……这首诗白侍郎是从何听来?”
白樘见他问的是这个,眉尖微动,回答道:“是有个人透露给我。”
郭司空打量着他的面色,点了点头:“侍郎可以发问了。”
白樘道:“朱姬如今人在何处?”
郭司空又笑了数声:”侍郎你答我的,顶多只能算是半个问题,你却如此刁钻,好……我自回答你,以示诚意。朱姬如今人在……“
郭司空闭眸想了会儿,手指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这会儿她只怕在朱府了。”
白樘心中一窒,暗暗握紧了拳。
郭司空一笑:“轮到我了,这次我的问题很简单,是谁透露了那句话给侍郎,我要一个确切的名字。”
白樘闭口不言,目光微微闪烁。郭司空笑道:“怎么,侍郎不愿意回答了?”
两个人彼此相看,互不相让。
良久,白樘终于启口,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谢凤。”
郭司空闻听,神情异样,半晌道:“这个人……我听说过,是先前从南边儿进京,立刻就破了兵部主事亲妹被害之案的那位谢推府?”
白樘道:“司空大人,这是你的第三个问题么?”
郭司空闻听,方呵呵一笑:“是老朽失口。那好,侍郎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白樘道:“朱姬会何时动手杀人?”
郭司空道:“先前大夫来看过,说我还只有一个月的命数,所以,我的回答是……在一个月之内。”
白樘不语。
郭司空问道:“我的第三个问题是:这位谢推府,又是如何知道这首诗的?”
白樘淡淡道:“我不知道。”
郭司空挑眉。白樘道:“谢推府的确并未告诉我原因,但却只说了另一句。——‘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冰月殁春心’。”
郭司空神情虽仍安静,但唇却忍不住轻抖了抖。片刻道:“多谢。侍郎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了。”
白樘道:“我最后的一个问题,就是这四句之后的那四句。”
郭司空双眸微微睁大,继而笑道:“侍郎大人不愧是刑讯的高手,老朽还是小看了你了。不过,你如何知道这四句诗是出自我的手?不,你绝不可能知道,因为……”
郭司空满面狐疑,盯着白樘。
白樘淡然道:“我为何知道,司空大人不必问,因你已经问完了三个问题。现在,请司空大人回答我。”
郭司空敛了笑,垂眸看了白樘半晌,终于慢慢说道:“有眼却无珠,其身焚做灰,亡魂水中唱,何时与子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