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拼了一把, 且已经赢了。
室内静悄悄地, 只门外笼子里的黄莺儿在啾啾乱叫。
两人相对, 赵黼看着她脸色变化, 终于说道:“我何必来问你, 当初只答应了小白让你参与铨选, 然而如今……却已不是铨选的范围之内, 我很不必再遵守昔日的赌约,且你也已经答应了随我回云州了。”
赵黼说到这儿,便凑近过来, 在云鬟的耳畔道:“崔云鬟,你不能出尔反尔。”
不等云鬟回答,赵黼已经起身, 他转身往外而行, 随口又道:“今儿的情形你也看见了,皇爷爷很疼我, 虽然是什么金口玉言, 我去跪求, 他未必不会答应。你就安心养着身子, 他日随我回云州。”
云鬟见他迈步要走, 不由叫道:“世子!”
赵黼略转头看她一眼,脚步稍微迟疑, 旋即又往外而去。
云鬟翻身下地,叫道:“六爷……”毕竟是才醒来不多时候, 脚下踉跄, 便来至桌边儿上,手撑着桌面,才勉强站稳。
赵黼放慢了步子,却仍道:“这一回,你得听我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云鬟俯身望着他冷冷地背影,脱口叫道:“六爷,六……哥哥……”
赵黼心头一抽,复又变得软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却惊见云鬟正握着袍摆,缓缓地双膝着地,竟直直地跪在他身后。
赵黼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鬟并未看他,只低着头说道:“六哥,这样离开,我……我真的很不甘心。”
赵黼道:“你为何不甘心?”
云鬟闭了闭双眸,昔日在会稽,同周天水说过的那一番话复又出现在眼前。
云鬟的眼睛有些湿润,喃喃道:“从来,我不过是卑微无力,随波逐流,甚至每每自保都不能够,可是我……不想如此,我想变得强大,想要有所作为,想能够……如自己所愿的活着。”
赵黼并不十分懂这话:“你……”
云鬟眉睫一动,低低说:“就像是六哥一样……就像是……”
她并未说下去,只是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看向他:“我想进刑部。我想要……成为一名官员。”
眼中的泪跌了下来,云鬟俯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求你了,王爷。”
一直以来,对赵黼而言,“王爷”都不是一个很好的称呼,然而此刻,却并非如此。
他懂崔云鬟此刻叫他“王爷”的用意。
因为……他正又处在掌控她命运的关键时候。
而这也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如此全心全意、主动而急切地向他,“讨要”一样“东西”。
半晌,赵黼一步一步走回,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我可以答应你。”
云鬟抬眸,眼中惊疑交加。
赵黼道:“可是,你要用一样东西来换。”
正在这时,外头灵雨的声音依稀道:“京兆府季大人派了人来,说是有话传给谢公子。”
赵黼回头冷道:“不见。”
房门在眼前关上。灵雨迟疑着退下,心里一动,就把阿喜叫来,让他回禀京兆府来人,就说谢公子暂时不便见客。
阿喜果然出外说了,那小吏道:“其实也并没特别的事儿,只是季大人叫我来传话,说是已经缉拿了王二哥,明早儿会去查那香料铺子,劳烦得闲,能转告则转告罢了。”
阿喜笑道:“知道了,你自管放心,待会儿我告诉我们晴姐姐,是无碍的。”那人谢过,才便去了。
原来先前季陶然因得了云鬟的指点,飞速回到京兆府,传了盖捕头前来,这般如此叮嘱了几句。
盖捕头亲自带人离去,暗中监视着那王二哥。
正王二哥从那苦主王家走出,因他是在香料铺子里做工,便一路往铺子而去,下午时候只在店内打杂,并未出门过。
而季陶然醒了酒,便又传了那王家人来,细细问起王家诸位亲戚如何,其中自也有那王二哥。
一问之下,才发现居然大有内情。
原来这王家如今的儿子,并非王婆子亲生的,而是从堂兄弟家过继而来,虽早早娶了妻,但子嗣之上十分艰难,而立之年还没得子。
这王婆子忧心香火之事,不免动了歪心,便想让王家一个在乡下的远亲,再选一个男丁过来,以为传宗接代之意。
这前来的人,却正是这王二哥,因他先前在乡下也是个游手好闲之辈,听闻京内有这等好事,自巴不得赶来。
本以为从此之后,吃穿不愁,王婆子必然还会给张罗一门极好的媳妇,正满肚子美梦,谁知他还未到京城,这王家的女人就怀了身孕。
王二失了着落,却不肯就此回去,王婆子念在是亲戚的面儿上,起初也留他住在家中,多有照料。
谁知这王二因自忖不能再“当家做主”了,心情失落不说,暗地里便编排,说着王娘子的肚子来的蹊跷。
几次三番,流言蜚语传入了王婆子耳中,当即就把王二赶了出去。
这王二气愤愤地,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暂时找了个铺子做工。
从最初到现在,也换了四五分工了,这香料铺也是才转了不久的。
幸而他是个脸皮厚的,若是到那无着落之处,便仍旧去王家蹭吃蹭喝。
王婆等看他有洗心革面之意,且又有了正经营生,再加格外能说会道,便也不似先前一样冷待。
季陶然又打听了这王二的住处,叫人去暗中通知盖捕头。
盖捕头因见王二仍在铺子里,就先带了几个捕快,悄无声息赶去他的住所,也并不撬门开锁,只翻身进了院子里,便搜查起来。
然而仔细翻找了一番,却并没发现王小郎的踪迹。
盖捕头叫手下仍旧盯着王二,自己便急急回到京兆府。正季陶然送别了王家众人,盖捕头上前,将搜查等情形一一禀明。
季陶然听闻一无所获,未免有些失望,不料盖捕头举手入怀中,便掏出一物,又对季陶然道:“虽然并没发现那小孩子,却看见了这个。”
季陶然垂眸一看,又惊又喜,却见盖捕头手中拿着的,却是一个孩子的银项圈,下头缀着个长命锁,花纹样式,正是王家之人描述过的。
盖捕头道:“这物件儿藏在屋梁上的纸包里,也得亏我老盖眼尖仔细,季大人,你觉着如何?”
季陶然心想,若是王二回了家中,发现此物不见了,势必会打草惊蛇,京城内人多眼杂,若是他借机逃走了,岂不是又要费一番周折?
因此忙叫盖捕头带人将王二缉拿归案。
天黑之前,王二哥果然被拿到了京兆府。起初尚且咬口抵赖,季陶然便将那银项圈拿了出来。
王二哥一见,才变了脸色。
季陶然便道:“王小郎失踪当日,曾有人看见,是你把他带走了的,故而本官才格外命人盯着你,如今又在你家中翻出此物,可见此事果然跟你脱不了干系,你可还想抵赖?”
王二哥咽了几口唾沫,眼珠骨碌碌乱转,他到底是个奸猾之人,便说道:“我当日、的确是见过小郎不错,只不过,我因为当时赌钱输了,手头吃紧,便哄劝他将项圈借给我使唤,他是个小孩子,不懂怎么样,果然就把项圈给了我,我拿了项圈自走了,谁知此后竟出了事?”
季陶然见他果然抵赖,便道:“你既然说赌钱输了,自该把项圈拿去抵债,如何这项圈还在你家中?”
王二哥道:“我当时并没立刻就当了,因还是怕王家的人发现小郎项圈不见了会来追讨,本想等稍晚风平浪静了再去,谁知道当晚就说小郎找不到了,我如何还敢把这项圈拿出来?”
季陶然见他竟答得如此,便走出来,道:“香料铺的人带来了不曾?”
盖捕头道:“他们说天黑了,不敢出门,说明日必来的。”
季陶然知道是因近来又隐隐约约流传的那饕餮之事,当下便命将王二哥暂时关押牢房,自己却回了公房,仍是细想此事。
是夜季陶然独坐,于格外无声之时,竟十分想念清辉,又觉着若是有个人在身边儿参详就好了,他起身走到门口,本想亲去世子府一趟,却又停步。
季陶然几度反复,勉强让自己静心下来,便细想此案:云鬟所见自然不会错,王二哥也承认当日见过小郎,可却拒不承认小郎是被他所掳。
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季陶然拧眉苦思,忽然想起来:他每次去王家查探,这王二哥几乎也每次必到。若此人果然如他所说的一般无辜,又何必如此?
如此一来,这王二哥犯案的可能性便甚大。
倘若小郎果然是给他所掳走,他又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无声息把个孩子带走、藏匿起来?
季陶然心头一动,便将地图拿了出来,仔细看平禄坊周遭的路线分布,跟王二哥有关的无非是四个地方——那女贼作乱的街道,往前,是王二哥做工的香料铺,过了香料铺不远,才是他的住所,最后才是苦主王家。
季陶然暗忖:这几处地方,香料铺是最近便的,只不过铺子里人来人往,王二哥又要如何行事?若他把小郎藏在此地,小郎又如何才能噤口不嚷出来?
这一夜,季陶然竟也在京兆府中,只为王家这案子苦苦地思量了一晚。
次日清早,天才蒙蒙亮,季陶然叫了两个捕快,便骑马出了京兆府,竟直奔那香料铺而去。
因是一大早,街市上大半的铺子还未开门,那香料铺自也门扇紧闭。
季陶然叫捕快上去拍门,有半刻钟的功夫,才听里头道:“什么人,一大早地做什么呢?”
那捕快道:“京兆府来查案,昨儿来过的,快些将门打开。”
又过片刻,才听得门扇“吱呀”响声,有人开了门,竟是这店铺的掌柜,披衣站在门内躬身道:“不知道是京兆府的大爷,既如此,请入内说话。”
季陶然下马,迈步进了里间儿,却嗅的有些许多异样香气,有些混杂在一起似的,气味混淆着清晨的寒意,略有些古怪。
两个捕快便在店内四处走动查看,季陶然问道:“那王二哥可是你们店中的伙计?”
掌柜的低着头说:“正是。不过他是新来的,才做了三个月不到呢。大人可是找他?今儿他并没有来。”
季陶然道:“知道,他如今在京兆府。”又问:“你可还记不记得?他有个亲戚王家,在那次街头女贼作乱中丢了个孩子,那一日,你可见过王二哥?”
掌柜的想了半晌,摇头道:“这个小人不记得了,王家丢了孩子的事儿,隐约听他说过几次,至于什么女贼……小人一心做买卖,在这些上头不大留意。”
季陶然道:“那你店内的伙计们呢?”说着转头看了眼:“如何不见人?莫非都是另住?”
掌柜说道:“是有两个小伙计在店里,因一大早儿还未醒。”
正说到这儿,忽然听捕快喝道:“什么人?”
季陶然蓦地回头,却见一名捕快站在铺子入内处,指着里头,那边依稀站着个黑影,掌柜的忙道:“是我的伙计。”
捕快闻言,方道:“既然是伙计,木呆呆地站在这里做什么?反吓了我一跳。”手才从腰刀上松开。
掌柜的便唤了那伙计过来,季陶然打量了一眼,见生得五短身材,身形有些膘壮,便又问起王二哥的事,不料这伙计只顾摇头。
掌柜陪笑说道:“他原本有些呆症,话也很少,当日发生的事还留心的有限呢,更不会懂大人所说的那些了。问了也是白问。”
季陶然见果然问不出什么来,便叫了那两个捕快,正转身欲走,忽地听得楼上有人咳嗽了声,竟是个女子的声响。
季陶然驻足往上看,随口问:“这又是谁?”
那掌柜神色微变,也跟着往上看了眼,口中道:“这个……这个是我的内人。”
季陶然本想叫此妇下楼,相问是否记得王二哥当日举止可有异等话,但一想到此刻清早,倒不好贸然传询。
正忖度间,便听楼上那女子幽幽说道:“底下的这位季大人,是否认得新近声名鹊起、又同晏王世子交好的那名谢姓小吏?”
季陶然正欲出门,听了这声,一时蹙眉。
目光微动间,却见那掌柜向着伙计暗使眼色,那看着木讷的小伙计,眼神透出寒光,手却往腰后拢去。
季陶然心念急转,来不及多想,忙叫道:“这些是贼人!快动手拿下!”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惨叫。
季陶然回头的功夫,早见身后一名捕快血溅当场。
与此同时,香料铺的门被迅速关起。
季陶然眼前一片漆黑,而楼上却响起了低低地笑声,那女子的声音道:“好得很,我正要报仇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季陶然发现不妥之时,已经迟了。
两个随身带着的捕快们因毫无提防,遭逢急变,一个早已倒地,另一人忙拔刀抵挡,不过三两招,也已经负伤倒地。
此刻那掌柜的也早抽兵器逼着季陶然站定,季陶然见那小伙计恶狠狠地挥刀欲杀,便喝道:“住手!” 抢身欲上,又给掌柜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