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樘, 是赵黼自诩最为难以琢磨的一名朝臣。
奇怪的是, 白樘, 却也似是他危急关头, 最可靠的一位仰仗。
赵黼不知的是, 这一世他急行军来至江夏, 让战事提前开始。
远在千里外的京城之内, 因为崔云鬟所传的消息,却也让她所担心的那件事提前了。
周天水亲自回京,一来为陈述复杂的内情, 二来,是当面儿告诫白樘。
但是现实永远让人无法预料,偏偏因为她的这次警示, 反而让白樘提早地迎接了他的命运。
正所谓:天机莫测。
那一日早朝, 内侍一甩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
群臣面面相觑, 便有人出班, 躬身道:“臣有本奏。皇上, 近来凶兽饕餮食人之事屡屡发生, 京内民心惶惶,昨日这饕餮又现身, 连伤了两名朝臣,连刑部的白侍郎也在其列, 此事若不尽快平息, 只怕民间惶然难以禁捺。”
当即也有人道:“据钦天监所说,近日有凶星犯紫薇,帝星光乱,如今又凶兽现世,连月干旱,其兆不祥。”
皇帝早也知道白樘被袭之事,皱眉道:“众爱卿之见,该如何处置。”
众臣面面相觑,终究有一名御史出列,乃道:“有民间传言,说凶兽饕餮,乃龙之九子,生性贪吃好杀,百姓们便议论说……是……”
皇帝道:“是怎么样?”
那御史道:“说是先前,晏王世子赵黼虐杀了齐州监军,且又无故杀死了百余番族之人。此两件事大干天和,如今又横扫江夏,因他行事无忌,竟连累死伤了不少的百姓,正是饕餮之像啊。”
皇帝怒道:“赵黼乃是去平贼的,如何会伤及无辜?且齐州之事,朕也已经责罚过他了,如何又旧事重提!”
那人垂头不语,却另有一名大臣道:“皇上,据臣所见,凶星,饕餮之说,虽有些子虚乌有,但晏王世子昔日在京中之举,众人都有目共睹,实在是有些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且从北到南,所到之处,皆血流成河,王御史之言也未必是耸人听闻而已,不可不防啊。”
皇帝皱眉:“那以你们看来,竟要如何?”
那臣子道:“先前虽调过兵部使者前去监军,只是世子妄自尊大,自不会听从劝告,不如从新再派一名朝廷钦差,领皇上圣旨,以为弹压辅佐之意,世子只怕会收敛些。不至于明为剿匪,实则让许多百姓也无辜身死,对朝廷竟无功,反大为有损。”
有几个人微微点头,那人便又说道:“连月干旱,苦在百姓。饕餮连噬大臣,伤在朝廷。再加上钦天监所测灾星犯紫薇之像……这三者分别喻示着子民,朝臣,以及圣上……总之种种之兆都极为不妙,求皇上圣明,尽快定夺,以免造成大祸,无可收拾。”
因近来饕餮连吃这许多人,竟把白樘也伤了,有些臣子自然也惶惶不安,原本还有些猜忌不肯信,如今听了这一番话,不觉有了七八分信了。
正在此刻,却听得有个声音说道:“天有阴晴不定,本是天时而已,若一定要说罪过,也是罪在世间众人,岂能怪罪一人身上。饕餮食人,不过是宵小所弄的假象,三法司正全力追查。至于把犯紫薇的灾星牵连在世子身上,只怕也是联想太过。”
众人忙都转头看去,却才听内侍道:“刑部侍郎白樘进见。”
话音未落,白樘缓步入内,他走的并不快,身形依旧端素岿然,走到御前,朝上行礼。
皇帝问道:“爱卿,你方才所说,是为赵黼辩解么?”
白樘道:“皇上明鉴,微臣并不曾为任何人辩解,只是从本心而言,分开明辨这三件事罢了。天旱,凶兽,星象,未必就是指向同一件事,但是有心人却偏将这三件事连在一块儿说,对此,臣不敢苟同。”
皇帝点了点头,道:“刑部负责追查这饕餮案,你是最知道内情的,听闻你昨儿跟那饕餮照面过,以你之见,这是怎么回事?”
白樘道:“微臣昨儿的确跟那凶兽对上过,也从他身上得了一件儿东西,只不能带上殿来。”
皇帝道:“是什么?拿来给朕看一看。”
白樘回头,却见一名太监手捧着一个托盘,里头用布盖着一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就站在白樘身旁止步。
白樘举手将上面的布扯开,露出底下一块儿三角似的锐铁模样。
因上殿不能带兵器等铁器,众臣见状,不由都惊呼起来,正有人欲出面相斥。白樘已经微微低头道:“皇上,这就是昨儿臣从那凶兽身上所得之物。”
皇帝往下细看了会儿,道:“这、这岂不是一块儿生铁么?”
白樘道:“不错,正是一块儿铁器,乃是有人用铁器等物,暗使密法,造出了一个怪物般的东西,放出来行凶,以妖言惑众。”
皇帝皱眉道:“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可查到是谁?”
白樘道:“请皇上恕罪,此事仍尚在追查中。”
皇帝沉默片刻,道:“也罢了,你的伤如何?”
白樘道:“微臣伤势无碍,只是有人想借此事,弹劾在江夏带兵的晏王世子,微臣虽信皇上英明,不至于被片刻短暂的流言蒙蔽,却也欲为各位大人解惑,所谓饕餮,并不曾真的现世,只不过是有凶手暗藏背后操纵而已。”
群臣这才了然,一时嗡嗡然。
白樘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复沉声说道:“世子在北,攘辽军于云州境外,南下,斩贼寇于钱塘江夏,虽世子为人有些骄纵傲慢,但却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忠臣,众位大人若因子虚乌有之事而胡乱猜忌,自毁长城,只怕往后,悔之莫及。可知道……可怕的并非饕餮,而是人言?”
群臣听了这一番话,有许多人便缓缓低下头去。
皇帝颔首,往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太子赵正身上,问道:“太子如何一直都不曾说话?你是何意见?”
太子赵正方说道:“儿臣也正要向皇上禀明,白侍郎所言甚是。”
皇帝道:“你可赞同派使者前往江夏之举么?”
太子顿了顿,正色道:“儿臣方才已深思熟虑过,上回因褚天文之事,父皇的确已经痛斥过赵黼,此事人尽皆知,儿臣并不信黼儿会这么快故态萌生,只怕是传言有误。何况如今想必正是胜负的紧要关头,只怕不宜在此刻派使者前往,若是因此而动摇了军心,只怕不妙,不如等此战完结之后,再派御史,细细地访查,看世子到底有无残害无辜之举。”
皇帝微微点头,道:“甚是,就从太子之言。”
一时退朝,白樘往外而行,群臣有跟他相厚的,不免过来询问昨日之事,白樘极少答话,只略寒暄两句而已。
正欲下台阶,身形却微微一晃,身后有人上来,轻轻握着他的手肘一扶。
白樘定了定神,回头看时,却见是太子赵正,忙站直了身子,才要行礼,赵正按着手臂:“你伤的哪里?”
白樘目光微动,抬手在左边肩头轻轻一按。
赵正目光掠过,微微喟叹道:“必然伤的不轻?”
白樘道:“多谢太子垂问,并无大碍。”
赵正笑了声,道:“不用瞒我,你方才已经出了冷汗了,脸色也大不好。若不是我拉着你,是不是要跌下去?”
白樘垂首不语,赵正道:“你捱着伤痛,就是要来为黼儿说两句话?你难道以为……所有人都要对他落井下石么?”
白樘拱手道:“臣不敢。”
赵正瞅了他半晌,道:“你既然这般信他,最好也盯紧了他,干旱虽是天时,饕餮虽是人为,灾星虽是天象,可这三者,未必就真的没有丝毫联系。你这样通透之人,就不必我多说了。”
赵正说完,便松开手,转身同众人自去了。
白樘挪步到玉栏杆边儿,凝眸望着他离去,左肩头的伤又发作起来,白樘暗中极快调息了会儿,才一步一步,下台阶而去。
将出宫门,便见任浮生等在门口儿,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扶住。缓缓地登了车。
任浮生眼睛发红,道:“四爷伤的这样,何必又亲来上朝呢,不管再为了什么,也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说话间,便给他解开朝服系带,将外裳微微打开,就见里头的白色中衣上,已经隐隐渗出血来。
任浮生一见,顿时急得眼泪乱掉:“这可如何是好,先前不是止住了么,如何又开始流血了?”
原来昨儿白樘陪着卫铁骑往宣平侯府去,中途遇上那凶兽,白樘见他势若雷霆,卫铁骑必然是挡不住的,当下便纵身跃起,挡在之前。
那凶兽额头的利角雪亮有光,再加上这奔雷似的来势,若是有人撞上,只怕立刻切做两片,白樘人未到,先运了八/九分力道,接连拍出两掌。
他的功力自然非同等闲,可是对那凶兽而言,却仍是不能够,只是稍微将他的来势略阻了一阻,其速度同力道不再似先前那样骇人了,
此刻阿泽跟任浮生因见他赶了上前,也飞身而来援救,两人各现兵器,一左一右辅助白樘身旁,相斗那饕餮。
谁知任浮生一剑掠去,正挡在那凶兽额头的角上,只听得“叮”的一声,震得任浮生虎口发麻。
与此同时,阿泽从侧面一剑刺了过去,竟也是被挡了回来,这兽竟果然是刀枪不入。
被三人阻挠,饕餮不住低声咆哮,巨大的头左右一摇,任浮生跟阿泽两个毕竟年纪轻些,如今当面儿看见这般比狮子老虎还可怕的怪兽,都有些心惊胆战,何况此物竟然刀剑都不能伤,又奈若何?
这会儿卫铁骑也反应过来,拔刀而起,冲了上来。
饕餮蓦地仰头怒吼,露出利齿,便直奔卫铁骑而来。
卫铁骑大喝道:“畜生,来得好!”一刀劈了下去。
卫铁骑的腰刀乃是特制,比寻常的腰刀要厚重且宽大,那怪兽似乎知道厉害,竟扬爪拍去。
卫铁骑正想倾尽全力给它致命一击,万万想不到它竟能还击,一时无法变招,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腕都像是折了,连人带刀便被拍的往旁边摔了过去!
饕餮见状,便要跳上去撕,不料就在此刻,背上猛然剧痛!
原来白樘先前纵身跃落之时,早就仔细打量这怪兽,却见他果然如上古窜出来的奇异之物,浑身隐隐有些寒光,且又见阿泽跟任浮生都刀剑无用,白樘想到中午在折柳胡同里那一战,便细心去看它背上!
果然,就瞧见在饕餮的右肩一处地方,隐隐地透着血迹,正是白日在折柳胡同被箭射伤之处。
此刻见饕餮向着卫铁骑冲去,白樘复纵身而起,竟往那饕餮背上而去,盯着那伤处旁边一块儿“麟甲”,用力掀起!
饕餮厉声嚎叫!顾不得去袭击卫铁骑,原地跳起,他痛极之余,扭身而回,挥动左掌抓去。
白樘因无法将那“麟甲”掀起,竟不肯撒手,只顾用力,正在甲片到手之时,那怪兽的爪子已经贴身而至。
任浮生跟阿泽拼命乱刺乱砍,那怪兽却只盯着白樘,间不容发之时,白樘握着甲片倒退,才躲开被撕碎之祸,可仍是因此被扫到了左边胸肩处。
那怪兽身上流血,低头舔了一口,又看向白樘,口中咻咻出声。
此刻夜色更浓,而觱篥声音也似更急了些,只幽幽呜呜,又带些尖锐,竟不知从何处而来。
饕餮盯了白樘片刻,终究又一阵风似的掠走。
白樘的伤虽看似并无性命之忧,可不知为何,那伤口竟无法愈合,不管加了什么金疮药,都无法阻止血流之势。
白樘见任浮生落泪,便缓缓吁了口气,半晌才说道:“不必哭了,没什么大碍。”
任浮生从昨儿看到今日,那血流的连他在旁看着,浑身都止不住的疼。闻言抽噎道:“四爷还只管说,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天水姐姐还特意叮嘱过的,她若见了,不知该多怒呢。”
任浮生说着,抬手揉眼,恨不得放声大哭。
白樘闻言,垂了眼睫,片刻才说:“不打紧……我……死不了。”低低说了声儿,心底想起周天水交代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