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沉舟这两日总有种不祥之感, 挥之不去。
不管是去县衙还是回徐府, 他隐隐约约总觉着身后仿佛跟着什么人, 然而当猛然回头看时候, 却空空如也,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有时候他故意假作散漫, 却在拐弯之后, 很快又转身跑回去查看……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反弄得他几乎有些疯了一般。
蓦地想起坊间那关于女鬼的传说,顿时觉着秋意更凉, 似身入寒冬。
他虽按照白清辉所说,将跟冯朗杜远士有关的众人名单册子交上,可却偏偏避开了两个人:卢逾跟张小左。
卢逾过于油滑, 张小左性子怯懦, 他生怕若是两人上堂,会瞒不过新任知县的双眼。
之所以写了罗添, 却因为相信以他之能, 必然会瞒天过海, 不至于露出过多破绽。
谁知偏偏是罗添做的太过“毫无破绽”, 反而让白清辉一眼瞧破。
这日徐沉舟仍旧外出巡查, 抬头看看天色,阴阴沉沉, 仿佛又有一场大雨将至。
旁边的捕快道:“看这天儿又要下雨,不知会不会又出事。我现如今盼着冬天快点儿来呢, 只要天冷了, 雨也少了,看那女鬼还怎么出来作乱呢。”
另一个笑道:“有这份能耐发狠,快点儿找到凶手是正经。不然总觉着心里慌慌的,谁知道不下雨后,她会不会改成刮风、下雪、霜降?”
徐沉舟也忍不住噗地一笑,正行走间,却见两个衙门里的兄弟经过,中间儿还带着一人,竟是卢逾。
徐沉舟见状,心如擂鼓,顿时敛了笑,直直地盯着卢逾瞧了眼,只得假作无事,拦住两名公差。
此刻他手底的捕快便也凑过来问询,趁着一团儿乱,徐沉舟趁机对卢逾道:“做什么?”
卢逾道:“只说大老爷传唤。”
徐沉舟拧眉,假作无意状看向别处,口中道:“这新老爷不是好糊弄的,且记得别多话最好。”才一按腰刀,又拉着那几个捕快去了。
中午时候,随意吃了些饭菜酒食,天际一声闷雷响动,果然便落下雨来。
店铺内众人也都怨声载道,有人说:“我索性在这儿等雨停了再走,别真的碰见那女鬼。”
也有人道:“很不必,且看你生得贼眉鼠眼那模样,女鬼也看不上,人家爱的是风流俊美的少年,还要饱读诗书的呢。”
于是又翻做一团大笑。
徐沉舟听到“风流俊美”四字,不由想起先前那夜周天水曾提过的话,低低骂道:“真是邪门。”招呼捕快们出了饭馆,沿路巡街。
将到中街之时,蓦地止步,徐沉舟回头对捕快们道:“你们听见有什么动静不曾?”
伞下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疑惑摇头。
徐沉舟皱皱眉,原来方才一阵风过,他竟仿佛听见风中有唱什么“春雨桃花笑”,幽幽咽咽。
只是转头四顾,目光所及,只是满街或撑伞或披蓑急急而行的路人。
忽然徐沉舟目光一动,叫道:“快跟我来!”众捕快吓了一跳,不知如何,便忙跟他往前急奔。
跑出十数步后,众人才看清楚,原来前方店门处,竟撑着一把白底儿绘桃花的油纸伞,颜色娇嫩醒目,却因为那传说而令人惊心动魄。
徐沉舟一马当先,手中腰刀亦拔了出来,将到跟前儿,才要将那伞盖掀开,那人却举着伞回过身来。
目光相对,徐沉舟蓦地止步,手中刀几乎落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怎么是……你?”
那人双眼微睁,却笑道:“原来是徐爷,徐爷这急忙火燎的,是做什么呢?”又看身后众捕快,又笑说:“哟,好大阵仗,大家伙儿都来了?”
这人双眸很亮,笑容中透着几许精明之意,竟是周天水。
徐沉舟瞪着这人,又看那把艳丽的伞:“周兄,这是你的伞?”
周天水道:“我新买的,看着这花样子着实是好。徐爷也喜欢?”
徐沉舟喉头连动,咽了几口唾沫,才没好气道:“你自己留着罢了。”把刀回鞘,甩手往前就走。
众捕快悻悻跟在后,有人因方才跑的跟狗追的一样,便嘀咕道:“好端端一个大男人,用这样的伞,害我们虚惊一场。”
徐沉舟回头看一眼周天水,却见她仍盯着自己背影在看,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意味深长。
有一滴雨顺着脖颈滴落,凉浸浸地,徐沉舟竟觉得浑身不适,咬牙暗念:“这厮那是什么眼神,真叫人……”
正转身欲走,忽然见前方匆匆一队人经过,竟都是身着黑红色官服的公差,中间儿簇拥着的那人,却着一袭墨青色竹纹的圆领袍,厚底宫靴,身形略矮一些,但却偏是这群人中最打眼的。
徐沉舟眼前一亮,忙撇下此处,带人急赶过去,叫道:“小凤凰,你去哪儿?”
原来这人竟正是云鬟,脚下不停道:“大人命快去罗宅!”
徐沉舟一愣,此刻耳畔轰隆隆一声雷动,眼皮乱跳。
众人来至罗宅,门上的老仆见这许多人,吃了一惊,忙道:“方才有张府的马车来,说是徐爷有要紧事急寻我们爷过去,我们大爷听了,就忙上车随着去了。”
云鬟问道:“哪个张府,是几时去的?走的哪条路?”
老仆道:“就是跟我们爷交好的张公子,才走一刻钟不到呢。”观望了一会儿,手一指道:“往东去的。”
云鬟同徐沉舟对视一眼,云鬟的目光尚平静,徐沉舟眼底却透出一抹骇然。
这张府自然是指的张小左了,只不过张小左如今人在衙门,又怎么会派人来请罗添?
徐沉舟立刻命公差们四散开来,沿路往东找寻,又叫那老仆将罗宅的下人们着急起来,上街头寻人,他自己也迫不及待,早先一步往东而去。
云鬟因一路急急而来,已有些累了,此刻索性站在罗府门口,袖手而立。
却见雨中,有人擎着一把花伞缓步而来,走的如闲庭信步,十分自在。
云鬟见着那样的花色,本来一惊,待看见伞底下人的打扮之时,却又一笑。
周天水拾级而上,将伞收了,道:“你如何在这儿呢?”
云鬟道:“有些累。”
周天水很以为然,点头道:“自从程典史病倒,你就没歇息过,更加上白公子来了,又生出这一桩事来,我看你也该喘口气,毕竟原先并不是做这一行当的。我看着都累。”
会稽虽是小城,但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典史又是个负责刑狱缉捕的。
程典史病倒,这许多事情从大到小,便都落在云鬟身上,要处置妥当,自然需要费些心思,再加上近来果然忙乱……
云鬟轻轻吁了口气:“累虽是累,我心里倒是觉着喜欢。比先前在京内时候……好多了。”
周天水笑道:“你难道是个天生忙碌命么?可知道你府内那林嬷嬷老谢叔等,都挂心的了不得,明明可以安稳做千金……公子哥儿。”
雨越发大了,风撩着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云鬟不禁抱起双臂,道:“他们也都是为了我好罢了,但如今我就是好好的,他们也都知道我这样很好,只也似你一般,心疼我累而已。”
周天水转头看她,见女孩子下颌又有些尖尖起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也放的柔和了些:“既然是你选的路,倒也罢了,不过……何必跟他们一块儿满街乱窜,你的体力到底不如他们,且又不似我习武,前儿不是教了你骑马么?以后出入只骑马就是了,又快又省力。”
先前这数月,但凡得闲,云鬟便请周天水教她练习骑马。
对周天水来说,这却是最聪明的一个学生,只要说过一遍的要领,即刻记住,学的也是飞快。
云鬟听闻这句,笑道:“那岂不是众人都看我了?”
周天水道:“你管他们呢,且听我的就是。”
两人说了会儿,一个捕快飞跑回来,道:“在八字街发现了罗府的车子,捕头请小史快过去看一看。”
云鬟跟周天水对视一眼,后者笑吟吟道:“如果不骑马,索性我抱你过去吧。”
云鬟咳嗽了声,撑伞下了台阶。
从罗宅到八字街,约莫有一段距离,云鬟便问:“那罗添可在车上?”
捕快道:“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在的。捕头不许我们靠前儿,把车门关的紧紧地。”
云鬟心头一沉:“那……没看见那打着桃花伞的凶手么?”
捕快道:“只怕早就跑了,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呢。”说到这里,有些畏缩之意,便道:“小史,你说这果然是女鬼杀人么?”
云鬟道:“以讹传讹罢了,何况纵然真是鬼,岂不闻: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那捕快方笑着答应。
两人且说且行,身旁行人也不时经过,此刻雨点仍急,一阵风吹来,捕快忙把伞往下压过来,生怕被风掀翻。
眼见将到八字街,捕快指着前方道:“就是那处了。”
果然见前头有十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撑着伞,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等,踮脚抬头地张望。
云鬟点头,越过人群,正要走过去,忽地止步。
眉头微蹙,心底浮现一幕异样,她竭力回想,就仿佛时光倒回,回到方才那捕快指点马车所在的那刻。
那时云鬟抬头往前看,越过人群,果然影影绰绰看见一辆马车,数个公差徘徊周遭。
然而这些都非她所要看见的重点。
她随着捕快往内而行之时,那围观的人群纷纷让路……她径直从那让开的一条道上往前……风吹的雨伞倾斜……她微微低头。
是了,就是在那时。
云鬟凝眸,目光所及,是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之人。
此人原本也站在那里,似张望里头情形,后来又随着众人后退,给云鬟让路。
看似并无异常,但就在那一刹那,云鬟垂眸之时,眼角余光所至,是地上一双脚。
楞眼一看,那双足套着避水的高木屐,然而……当风撩起那人灰褐色衣摆之时,却透出木屐内侧殷红的一抹。
云鬟蓦地回神,放眼再看之时,却见那披蓑衣之人早就离开人群,且转身低头,正快步离开。
此刻徐沉舟因见她来了,却偏不靠前,正也走了过来,却见云鬟盯着那蓑衣斗笠之人,不知怎样。
徐沉舟正要问,云鬟走前两步,望着那人背影,道:“穿红绣鞋的这位,请留步。”
那人身形微抖,然而脚下却走的更快了。
云鬟高声道:“站住!”
徐沉舟虽不解她为何要喝令那人停下,也不知为何她对着一个穿木屐的人说什么红绣鞋,但见她如此,却当即拔刀追了上去。
此刻那人已经距离此处十数丈开外,徐沉舟正着急时候,便见前方街角来了一人。
云鬟心头一宽,忙叫道:“周兄,快拦住他!”
周天水正看见徐沉舟拔刀往这一处赶,目光转动,那披着蓑衣的人已风似的卷到跟前儿。
周天水反应极快,即刻出招,拳如雷霆,当胸击去。
那人避无可避,已经吃了一记,疼得闷哼了声,身不由己仰头,那头上戴着的斗笠便被甩脱出去。
周天水一击得手,若趁机再上,以她的身手,拿下此人不在话下。
可就在斗笠甩开的刹那,周天水望着底下露出的脸,竟“嗷”地大叫了声,迅速往旁边跳开。
那人见周天水避开,当下忍着痛,拔腿狂奔,很快转弯消失不见。
徐沉舟本以为周天水会将人拿下,谁知竟见如此反转,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你做什么!”
周天水握着胸口,兀自一脸惊魂未定,也忘了还嘴。
徐沉舟咬牙切齿赶过来,来不及责骂,扭身拐弯欲追,谁知却见眼前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只木屐甩在路边上,孤零零地。
云鬟见两人追丢了,心下一想,只来至马车边儿。
两名捕快奉命守在此处,因跟云鬟熟悉,便低声道:“小谢,你想好了,上头可很不像样儿,你果然要看么?”
云鬟垂眸想了想,点头道:“是。”
就如周天水所说,——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有的事,避无可避。
云鬟上了马车,车厢门打开的当儿,便嗅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定睛看去,只觉得浑身都森森然,寒意沁绕。
罗添已经死了。
凶手显然是用了极大的耐心来折磨他,几乎每一处特殊的伤痕,都能看出那满满地恨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