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的惊心动魄, 也是云鬟最不愿面对的记忆之一。
后来云鬟才知道, 这个事件于她而言, 就像是一个诡异惊悚的楔子, 将她的人生, 引到所有她不愿对上的人和事跟前。
且说赵黼“回避”了, 站在门口回头瞧了一眼, 满面不爽,却也毫无法子,负手走开数步, 竟忍不住,终于猫着腰儿、蹑手蹑脚往回走了几步,谁知目光转动瞬间, 猛地见对面廊下, 有个刑部官员,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赵黼忙站直了身子, 咳嗽了声, 若无其事的负手转身。
那刑部官员知道见了不该见的, 也不敢过来行礼, 只忙鸦默雀静地去了。
赵黼斜睨他走了, 才叹了口气,自觉有些无趣, 索性往前而行。
刑部大院深深,廊下虽偶然有人经过, 却都肃然无声, 更显出几分威压肃穆来。
赵黼迤逦而行,不觉穿过角门,却见是个没人的院子,厅堂门口有一棵合抱大树,遮的满园荫凉。赵黼驻足瞧了会儿,便迈步从堂中穿了过去,才在后屋门口站住,鼻端忽地嗅到一股有些清苦的气息。
那夜他来刑部之时,曾闻到过这气息,此刻站定嗅了会儿,想不出是什么,便循着气息,从这后院往前,果然见一个院角门,门却是关着的。
赵黼仰头看了会儿,见那墙并不高,正犹豫要不要跃过去,耳畔隐隐地听见隔墙有些说话的声响。
既然有人,倒是不好就做着白日跳墙的举止,赵黼扭头欲回,忽地听见那声音道:“先生是如何判定这两人先死后死的?”
赵黼闻声,不觉哑然而笑:听这声儿,竟似是白清辉。
当下便索性驻足不去,又听里头道:“只从伤口处的血迹凝结,以及现场的踪迹判定。”是个老者略苍老的声音,正是刑部的验官严大淼。
清辉道:“可惜我不能亲见了。”声音里有些黯然。
严大淼笑道:“我也正觉着可惜呢,你本来资质绝佳,只可惜,一来你有这晕血之症,二来么,你到底是官宦子弟,而验官乃是贱业,倒也罢了。”
清辉道:“我并不知何为贵贱,何况老先生的功绩,众所周知,若是使得,我倒是希望如先生一般就好了。”
严大淼道:“可知我最喜欢你这性子?只不过,你这样儿,与人相处的话,可是要吃亏的。”
清辉静静道:“故而我不愿与人相处,不如与尸首相处安宁。”
赵黼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脚下微微用力,身子拔地而起,轻而易举地从墙外跃了进来,双足落地,悄然无声。
里头严大淼跟白清辉正站在门首说话,忽地见一个人跳进来,换做别人见了,只怕早就惊叫起来,然而这两人却都非常人,因此竟都并毫无诧异之色。
严大淼只是挑了挑眉,清辉定睛一看,已经先认出是赵黼,自始至终,神色仍是淡冷如故。
他们两个还未说话,赵黼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小白,你这样说,是要把白侍郎气死不成?纵然白侍郎答应,你们白家也要反了天的。”
清辉道:“世子怎么会在此?”拱手行礼,又对严大淼道:“先生,这位是晏王世子。”
严大淼也拱手行礼,赵黼一拂手:“何必多礼呢?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严大淼笑而不答,只看着眼前清朗英武的少年,真真儿好一张出色耀眼的相貌,跟白清辉并肩而立,正是一热一冷、一黑一白似的,仿佛是绝摆不到一处的两个人,可却依稀又有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
白清辉道:“我在跟严先生请教他验尸所得。”因又问道:“世子在此,崔……你的书童呢?”
赵黼见他改口的倒快,便笑道:“我就是陪着她来的,也不知怎么了,她吵嚷着要见你父亲,六爷宠她,只好带着她来了。”
清辉道:“是为了何事?”
赵黼道:“我不知详细,只猜也多半是为了目前这难办的血案罢了。”
清辉拧眉不语,赵黼便问严大淼道:“那几具尸首都在此处?不知严先生有何所得?”
严大淼道:“方才同清辉说起来,这两宗案子事发现场,我也是去看过的,当年鸳鸯杀犯案,我也去瞧过无数次……我跟白侍郎的看法相同,都觉着是鸳鸯杀的手法。”
倘若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见了这样现场,早吓懵傻了不说,哪里还会想到什么其他。可是白樘跟严大淼两个,都是刑狱中的高手、经验同资历都是最老到的,对于案件自然有一种练就的天生的敏锐感。
就如同捕猎者对于猎物天生有一种敏感相似。
他们两人都如此说,可见这“凶手”果然跟鸳鸯杀脱不开干系。
赵黼啧了声:“那人不是死了好几年了么?难道又从坟地里爬出来不成?”
严大淼道:“不忙,然而追究其细节,却又有大不同之处。”
当下,就把白樘先前跟云鬟所说的那些结果同赵黼略讲了一番,又道:“至于这第二宗案子,我新才验过,这一次,却如鸳鸯杀一样,是男子先死,然后才是妇人。”
清辉又道:“另外,这王大的妻室居然跟邻舍之人有染,这也是跟昔年鸳鸯杀最不同之处了。”
赵黼摸了摸下颌:“这凶手是不是疯了?”
严大淼道:“能犯下这样凶残血案的人,不管他生得是什么模样,只怕心底早就是疯了的。”
赵黼跟白清辉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深有道理。
赵黼叹道:“这疯子虽凶残,却也是个谨慎的人,连做这两件惊人大案,竟连其他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到底是什么样儿的疯子,才有如此手段?”
严大淼见白清辉面露若有所思之色,便问道:“清辉,你可有什么见解?”
清辉道:“我方才听了先生说了两宗血案详细,心里有些想法,却不知到底对错。”
严大淼道:“查案自要集思广益,你只管说来,大家参详。”
清辉略一想,才道:“第一,这凶手的作案方式很类似当年的鸳鸯杀,可见他对鸳鸯杀所作所为并不陌生,但鸳鸯杀之事距今已经数年,这数年里,只怕他都在思量效仿……或者谋划此事。”
赵黼倒吸一口冷气,眯起双眸:“什么,这畜生谋划这许多年?”
严大淼道:“说下去。”
清辉道:“我推测此人之所以不曾动手,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有什么绊着‘他’,故而最近才开始犯案,且在杨主事血案发生后,仅隔着数日就又做下王家血案,竟似是迫不及待了,可见原先那束缚着他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或者对他来说时机已到。”
赵黼不觉点头:“时机已到?有什么绊着他?有些意思。”
清辉又道:“其二,他既然用了虐杀这种手段,且从遇害者尸首看来,除了杨家的使女跟王家的老妇,其他两对夫妻都是用了许多可怖手段,严先生说造成如此情形的……至少也要大半个时辰,凶手能这样儿不紧不慢地凶残行事,可见准备良久,筹谋的十分妥当。另外他既然敢如此,又证明此人极有耐心、自信不会被人发现。”
赵黼跟严大淼两个双双点头,清辉道:“由此我想到一个疑点。第一件案子倒也罢了,杨主事出入从来守时,若有心人自然能摸清他家中的底细,知道何时动手最佳。可第二件商贾家,据说这王大是当日才回家的,可谓行踪不定,为什么凶手竟会如此赶巧儿,正好在王大归家之后便行动手?他为什么对王大的行踪如此熟悉?”
赵黼道:“你先前说凶手准备良久,可见他并非是临时动意犯案的,必然早就盯上了这两户人家,照如此说,他自然也紧盯着王家,只等王大回来一网打尽。”
清辉道:“就连王大的左邻右舍都极少有人知道王大当日回来,只有跟王妇有奸/情的李小二知道,这凶手难道就在这四邻之中?亦或者比四邻更亲近?”
赵黼正想不通,严大淼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是说——这凶手必然有一个身份,可以让他恰好能够及时发现王大归家。”
清辉道:“先生说的对,我是这样想过。”
赵黼道:“真是奇了,到底是什么人才如此手眼通天?”
清辉看他一眼,沉默不言。严大淼又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
清辉道:“另外还有一处可疑。”
赵黼听得入神,忙催促。清辉道:“首先,鸳鸯杀杀人的模式一直都是选恩爱夫妻,且先杀男子,后杀女子。原因不得而知,只怕是他的个人喜好而已。但是这新的凶手,虽然在极力模仿鸳鸯杀的所为,偏偏又有两样不同,第一就是杨家夫妇死亡顺序正好相反,第二是王家并非如表面上那样融洽和美,反而是王妇红杏出墙。”
赵黼听到这里,灵光一现,忙道:“这凶手既然早有预谋,也能第一时候发现王大归家,那么,是不是就是说……这王妇红杏出墙,其实这凶手也是知道的?”
清辉点头:“世子所言,正是我想说的。这凶手十有八/九是知情的,但此人明知如此,却仍选王大夫妇下手,这一次,杀人顺序却仍是先男后女了。”
严大淼见他两人一一说来,面上浮出一丝笑意:“所以,然后呢?”
清辉道:“恕我大胆,我由此推测了一下凶手的行事心意。”
赵黼因是越墙过来的,一时竟不知此是何地,因又被清辉所言引的入巷,更是无心留意周遭,只嗅到一阵阵似苦非苦的气息,越发浓烈,他随意瞧了一眼,见院中有一棵极大的雅榕,枝繁叶茂,绿荫摇摇,还以为是从彼处传来。
此刻清辉道:“这人既然很熟悉鸳鸯杀犯案手法,自然不会弄错,故而这两件竟是他故意而为的。杨家血案里,他先杀了妇人,再杀杨主事,我猜测其中是两个原因,第一,他是想让杨主事看着夫人先死,让他多受些折磨,证明他对杨主事怀恨在心;第二,他想让夫人先死,照当时的惨烈程度来看,夫人先死反而是解脱,且夫人先死自然就不必眼睁睁看着杨主事身亡,所以侧证他对杨夫人心怀怜悯。”
赵黼只觉匪夷所思,想插嘴,却又说不出来。
清辉道:“接下来,是王家血案。这一次他先杀了王大,再杀王夫人,本来并看不出端倪。可偏偏王妇红杏出墙,我们先前又说凶手知道此事,既然如此,结合此事,凶手先杀王大,再杀王妇,竟似是对王妇怀有恨怒之意……”
赵黼听到这里,浑身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严大淼也十分震惊,两人都盯着清辉不语。
清辉见他两个只管看,面色却仍是淡淡地,道:“这只是我一点浅见,不知对不对。”
严大淼还未说话,赵黼抬手在清辉肩头用力拍了拍,又捏了一把,道:“小白,你这哪里是浅见,简直是高见中的高见!”
严大淼这才笑道:“原本我们并不知道凶手因何犯案,如今被你一说,倒像是有些头绪了,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番话,要尽快告诉白侍郎才是。”
赵黼只顾听白清辉“高谈阔论”了,一时竟忘了云鬟还在白樘那边儿,闻言忙道:“我也要回去了!”
清辉道:“我同世子一起。”
赵黼点头,才要转身,忽地道:“你们这院子里什么味儿呢?谁在熬中药不成?”
严大淼笑而不语,拱手行了个礼,回身进屋内去了,赵黼目送他离开,见他伸手推门之际,那门扇开启,便露出里头一双赤/裸可怖的脚,赵黼也算是经历沙场之人,自然认出那绝不是一双活人的脚。
赵黼睁大双眸:“那个……”
清辉奇怪地看他一眼,道:“这儿是行验所,这股气息,是为了压制尸臭、保存尸体而用的药,是严先生潜心研制出来的,十分了得,故而这样炎夏,也不觉尸首如何。”他的语气之中,竟有掩不住的推崇之意。
赵黼听到“行验所”三字,才知道自个儿闻到那股气息所为何来,又眼见屋内那躺着的尸首,后知后觉,愁眉苦脸道:“你倒是有心夸出花儿来?果然是物以类聚。罢了,快快离了这儿。”拉着清辉,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两人沿着廊下自回侍郎公房,一路上清辉频频看赵黼,似有话说。
赵黼自然察觉,忍不住问:“看我做什么,是不是六爷比先前越发英俊了?”
清辉却转开目光,并不答,又过一会儿,眼见要到了,才问:“崔姑娘向来可好?”
赵黼哼道:“跟着六爷,哪里有不好的?好儿多着呢。”
说着,因渐渐走到公房窗口处,赵黼无意转头先看一眼,谁知正瞧见里头一幕,一时无法相信,心猛地抽了下儿。
却见云鬟坐在椅子上,身前站着的却是白樘,她垂头埋首靠在怀中,仿佛是白樘抱着女孩儿一样。
眼见此情此境,赵黼眉头紧锁,目带怒色,来不及说话,便风一样掠到门口。
清辉站定,往内瞧了眼,想叫住他,却又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