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一卷, 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曳, 墙边的桐树叶子哗啦啦一阵乱响, 惊动宿鸟飞起, 杲杲叫了数声。
门口处, 巽风听见室内那极轻的对话, 不由闭上双眸, 往后一步,靠在门扇上。
赵黼闻言色变,唇角翕动, 却无法出声,只是睁大双眸,望向白樘。
灯影中, 白樘面沉似水, 正襟危坐,虽是深夜, 他仍是衣冠楚楚, 端庄整齐, 领口/交叠的白色中衣, 如同熨过的一般棱角分明, 一尘不染,现在的他, 就算是立刻进宫面圣也是使得的。
但白樘虽面色沉静,可心底却也峰动潮涌。
因他明白, 赵黼关心的只怕是这个字背后的那个人, 可却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纠葛相干。
对白樘来说,这用血写成的字迹,是凶手留下来的印记,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只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鸳鸯杀的案子底下的内情,以及跟这个字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八年前崔侯府一次无意的赴宴,那走路尚且都不稳的女孩子前头领路,本以为只是小孩子玩耍罢了,谁知道,花枝影动现人形,竟把他引到了鸳鸯杀的跟前。
当时他还不过是个刑部主事,鸳鸯杀的大名却几乎满京城的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弄得人心惶惶,怨声四起。连皇帝都听闻此事,自然施压三法司。
白樘奉命侦缉此案,怎奈鸳鸯杀行踪诡秘不说,且最擅长易容,只除了行凶时候会露出真面目,其他人竟罕见他的真容。
只因有一次作案之中,无意被打断,公差赶到之后,受害的女子还有一口气在,最后才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副画像,可也未必就准。
想不到在今日狭路相逢,虽将此凶徒拿下。可白樘仍觉极不可思议:为何一个稚龄女娃儿竟能认得鸳鸯杀,又如何会准确无误地将自己领到他跟前。
不仅是白樘百思不解,连鸳鸯杀也是想不通。
在被白樘擒住之时,他望着被崔印紧紧抱着的云鬟,目露凶光,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这女孩儿么?”
那一刻白樘看着他盯崔云鬟的眼神,竟类似嗜血兽急欲撕裂猎物一般,白樘心里极不受用,忍不住一脚踹翻在地,击晕了过去。
将鸳鸯杀带回刑部后,消息散出,满城百姓听闻,均都鼓舞欢腾,那一夜,城内各处鞭炮声响了许久。
皇帝更因此格外嘉奖了白樘。
但对白樘而言,一切却从未轻松。
对于鸳鸯杀这种泯灭人性的凶手来说,捉到他不过只是个开始,最艰难的是审讯过程。
在审讯鸳鸯杀的时候,不管上什么刑罚,对于所犯罪行,他总是一言不发,只不停地追问一句话。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十分执念。
直到监斩了鸳鸯杀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樘还时不时地想起这凶徒用一种森然眼神盯着自己,似笑似毒地问出这句话时候的表情。
这世间有大善之人,自也有大恶之徒,无可否认的是,那些凶顽恶徒会很容易影响到人的心志,纵然是白樘亲眼见了他凶徒被施以极刑,可是一想到那张看似平淡无奇的脸,仍能觉着阴寒透骨。
他入的是刑狱一行,历来不知看过多少稀奇古怪案子,亲手处决过多少大奸大恶之徒,也从来心胸磊落,无私无惧,但在白樘看来,如“鸳鸯杀”这种,就仿佛活生生从地狱爬出的恶魔,实在是越少越好,诸如此类看得多了,会叫人觉着生而无望。
比如,在审问鸳鸯杀之时,跟随他身边儿的一名刑部捕快,便活生生地被逼疯了。
那人本也是好手,资历也老,一直跟着他追踪鸳鸯杀,不料却在将其缉拿归案之后……功亏一篑。
以至于后来,白樘严禁其他人擅自接触鸳鸯杀。
白樘说罢,赵黼握着椅子扶手,半晌不言。白樘敛神看他:“世子没有其他想问的吗?”
赵黼目视前方,目光透进薄凉虚空之中,听白樘问,才道:“此贼徒,跟崔云鬟有何干系?”
白樘道:“我之所以封锁此案,不许向外头张扬的原因,便也在此。”
他将先前如何擒到鸳鸯杀的缘故讲述了一遍,又道:“此后,在审问的时候,他问的最多的,就是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赵黼目光有些虚晃,问道:“她、她怎么会……知道那人藏身在崔侯府?”
白樘道:“我不知,那时候她还小,我曾试过问她,她只是笑罢了。”
那时候云鬟还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若白樘问,她便笑着拿手去抓他的脸,然后把小手挓挲开,口中叫道:“嘭……嘭……好看!”笑得天真烂漫,仿佛果然看见极好的光景。
白樘起初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无意中经过花丛,灵光闪现,蓦地想到那日他摘花打人,从鸳鸯杀手中将她夺过来之时,那时候她看着花碎飞舞,也是这样明艳可爱的笑容。
原来如此。
只可惜再也问不出别的来。
赵黼咽了口唾沫,道:“侍郎既然审问过那贼徒,那贼徒可吐露什么了?譬如他如何竟在崔侯府?”
白樘性子坚毅,但一想起跟鸳鸯杀有关的回忆,难免也皱了眉,道:“当时擒到此贼,本要将他立刻处以极刑,只不过因他作案从不留活口,自然没有人证,又非在案发现场擒到的,也无什么物证。故而要仔细审问,竟很是费事……”
之前唯一留下的活口,是其中一宗案件的妇人,但她只勉强拼凑出鸳鸯杀的真容图像,便很快自尽了。
白樘从来瞧不起软弱之人,可是对那妇人,却难得地理解她的选择,跟那样的恶魔交过手,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疤,至爱之人在眼前被虐/杀,身后还有许多人风言风语指指点点,倒叫一个弱女子,如何活下去?
故而在捉到鸳鸯杀之时,竟一个人证都没有。
鸳鸯杀仿佛看出白樘的困顿,一次审问之中,便笑道:“你把崔家的那女娃子叫来。”
白樘一震,抬眸看去——因刚上了刑,鸳鸯杀遍身是血,两只眼睛却仍大凶,凝视着他道:“不是她引着你去找到我的么?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她竟认得我?你把她叫来,我便告诉你。”
白樘岂会被他诈出什么来,若他顺着此獠的话问下去,就不是他审案,而是鸳鸯杀审他了。
因此白樘只淡声冷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既然敢犯案,就知道必然会有伏法的一天,你看清楚,拿下你的人是我。”
鸳鸯杀笑了两声:“你?你虽然不错,但你对我藏身崔侯府一无所知,我唯一的破绽就在那女娃子身上,你叫她来,等我见了她,你要问什么案子,我尽数都告诉你。”
白樘心头愠怒,隐忍冷哼道:“你好像打错了主意,如今是本官在审你,不是跟你谈条件。”
鸳鸯杀却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跟我谈条件,但是你也想的,是不是?一个女娃子,交换我所有的秘密,难道不值?”
从来都是白樘审视别人,看穿别人,但在那一刻,却觉着这凶徒已经看穿了自个儿。
白樘一言不发,出来之后,便命手下不许跟鸳鸯杀私下搭话。
白樘自然并没有把崔云鬟带去见鸳鸯杀,而是从他的出身入手,一点一点搜寻到许多佐证,可是面对质询,鸳鸯杀仍是无惊无惧之态。
直到最后要将他凌迟之时,因各种刑罚加身,此獠几乎没了人形,可仍是咬牙狞笑,毫不在乎。
赵黼道:“这么说,此人以为是崔云鬟透露了他的行踪?故而一直不甘心?”
白樘点头,赵黼问道:“可是,怎么可能,那时候她尚小……”
白樘道:“鸳鸯杀说,他唯一的破绽是在云鬟身上,我也不解。可惜纵然用尽了十八般酷刑,他都并未招认一句。”
两个人相对而坐,此刻早已经过了子时,夜风从开着的窗户跟门吹了进来,木叶香气混合着暗夜的气息,隐约还有一股令人难以形容的味道,仿佛是极清苦的药味儿。
赵黼本来不知这是什么气息,直到后来又多来了刑部两次,后知后觉才知端倪。
半晌,赵黼才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你方才的意思。既然鸳鸯杀是你亲自监斩的,那么今日犯案的人,自然不是他了,可偏偏留下这样一个明显的血字,他莫非是想故意提醒人注意?”
白樘道:“当年的案子是我经手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今日的凶犯,或许跟鸳鸯杀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刻意留下这痕迹,一来是表明身份,二来……”
白樘并没说完,赵黼却已经懂他的意思:“你是说,这贼徒是针对崔云鬟……将对她不利?”
白樘道:“当初自从捉到鸳鸯杀,到他上法场,他唯一心心念念而不可得的,就是云鬟。今日特地在尸身上留下这一个字,你说呢?”
赵黼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白樘道:“我今日虽然将前情尽数告知世子,可还要提醒世子留意,此事千万不能跟别人透露出去。”
赵黼回头,灯影中他的容颜也是阴晦难明:此刻赵黼也才想起为何白樘接手此案,为何又不许众人泄密出去。
此案如此令人发指,若证实是昔日那轰动一时的连环凶案重现,还不知会引发如何的轩然大波,倘或那尸体上的字再传了出去,联想当初鸳鸯杀是在崔侯府落网的,指不定会有怎么样可怕的流言蜚语传出去。
空气中那氤氲的药香气仿佛更浓了些,赵黼心底也似有黄莲味在慢慢漾开,回头道:“侍郎放心,我心里有数,多谢你坦诚相告。”
白樘见他站着,目光从桌上佩剑上掠开,又缓缓问道:“世子不必多礼,我尚有话问世子,为何世子竟夤夜奔波,又为何亲来刑部,世子到底……知道些什么?”
赵黼微觉窒息,白樘肯破例对他说明来龙去脉,用意不言而明。
赵黼回到桌边儿,重又坐下,静静地想了会子,终于说道:“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是……隐约觉着,这案子有蹊跷,且今日……恐怕只是个开端。”
白樘双眸微微眯起:“世子的意思是,这也是连环案?”
赵黼点头:“听了侍郎方才所说,更确信我心中所想,侍郎还是,加紧防范罢。”
白樘道:“世子从何得知?只是猜测?”
赵黼回头看他:“不错,只是猜测。”
白樘见他神色坚决,便问道:“世子可猜到下一个丧命的会是何人?”
四目相对,赵黼苦笑:“侍郎以为,我会未卜先知,还是会通灵呢?我连详细会发生几件儿都不知道,一切不过是胡猜乱想罢了,若强说起来,弄的不对,岂不是反误导了侍郎。”
白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件事果然会牵扯到崔云鬟?她可有危险?”
赵黼复站起身来,喉头动了动:“是、多半会跟她有牵扯。”
白樘道:“会怎么样?”
赵黼沉默半晌,方又抬头道:“不会怎么样,我会护着她无碍。”
少年站在身前,因奔走半夜,头发越发散乱,流落的鬓发垂在胸前,发尾随风微动,轻轻扫着胸口的麒麟纹,袍子一摆还斜斜地撩了起来,半掖在腰间,他看着衣冠不整,但目光明亮,神情也渐渐地淡定从容下来。
白樘眸色微变,思量无语。
”另外,“赵黼回头,对上白樘双眸:“我虽不知凶手为何人,但我却知道侍郎一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白樘眉尖挑了挑,旋即起身道:“多谢世子吉言。”
赵黼说罢,便重拿了桌上剑,转身出门自去了,白樘走到门口,往外看去,见少年身影如风,正极快地消失在廊下。
忽然巽风说道:“四爷,若此事真的跟凤哥儿相关,可如何是好?”
方才两人在内说话,巽风隐约听了个大概,虽然方才赵黼说会护着她,可他毕竟少年意气,何况纵然他有心,但崔云鬟是崔侯府的人,又常在后宅,若说相护,又怎是那样轻易的事儿?
若非故布疑阵,凶手特意用血字写了一个“崔”字,自然是针对当年之事,若这凶手有鸳鸯杀的手段,那竟是防不胜防。
白樘缓缓吐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巽风一想到云鬟,心里忧急无法形容,即刻道:“我想去崔侯府。”
白樘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会派人去,但不能是你。”
巽风怔然,略有些失望之色,还要再问,白樘道:“你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不知道情急则乱?”
白樘转身自回屋内,徐徐坐定之时,心中却又想起方才不曾对赵黼说过的那一幕场景。
那是在将处决鸳鸯杀之时,白樘因去见他,望着那已经没了人形的凶徒,道:“临死之前,可还有话说?”
鸳鸯杀嘿然一笑,倾身过来,向他低语了一句。
白樘扬眉看去,对方却冲他咧了咧嘴,拖着脚镣自去了。
今时今夜,白樘无心看面前卷宗,半晌,玉色的长指在桌上轻轻划过,依稀是个“崔”的形状。
夜风渐大,外头梧桐树摇摆哗然,仿佛洒了一场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