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谣看着柳言白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坐在椅子上, 冷脸不语。
她心道不妙, 但见他全然不想说话的模样, 便先压着内心的惶惑与疑虑, 不去询问他。
柳言白此时已知楚谣口中的贼人是谁, 正是他们天影的左护法, 南疆人,汉族名为江天屿。
此人如今就在岛上,因为蛊和毒不同, 毒炼好了之后,谁都能拿来使用,也可以使用在任何人身上。
但江天屿的蛊不同, 若想给谁下蛊, 必须先取得那人一滴血制药养一阵子的蛊,再种入那人体内。不然蛊虫入体无法完成寄生, 将会吃掉脑子。
天影中许多人体内都有蛊, 一般都是江天屿的几个徒弟负责养蛊和种蛊。但一些重要人物, 则是江天屿亲自动手。
很显然楚谣属于重要人物, 所中这蛊一定是江天屿亲自养的。
天影内等级分明, 谢埕为尊,他这个少主为次, 左护法江天屿排第三。
事实上柳言白认为自己远不如他在谢埕心中的地位,因为他是陪着谢埕打天下的功臣元老。
十八年前, 谢埕的胞弟战死塔儿谷之后, 谢埕因为双生子遗传病一夜白头,身体极速衰老,几乎没命时,正是江天屿帮他医治的。
一直以来,柳言白并不知双生子遗传病的事儿,谢埕只告诉他自己因为得病,不得不归隐,死在塔儿谷的是替身。
柳言白是来了麻风岛之后,寇凛告诉他楚谣和楚箫有这个病,他才恍然大悟。
知道了这一层之后,柳言白就开始怀疑另外一件事。
天影要改朝换代,定国公宋锡是最大的障碍,为了拔除这个障碍,他义父谢埕控制住了宋家兄弟。
给宋世子治病所需要的引子,竟是尚处于孕育中的人胞衣。
现在他怀疑,这药究竟是给谁治病的?
谢埕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而江天屿更是借机让宋家抓了不少二月生的美人,这便是十几年前出现多起少女失踪案的起因。
也是那场令寇凛转变心态的牢狱之灾的起因。
当年正是裴颂之想查这案子,宋嫣凉千方百计阻止,才寻上了寇凛这个替死鬼。
不过江天屿点名二月生的美人儿,据谢埕说并非是好色,而是另有所图。
那时候柳言白也是刚刚加入天影,得知此事后立刻警告了谢埕。
第一,即使要泼宋家脏水,或有其他重要目的,也绝不能这般残害无辜。
第二,江天屿此人绝不能留。
谢埕只答应了第一条,所以京城这十年再没出过少女失踪的案子,药引子以紫河车代替。
但江天屿对他有着救命之恩,且此人有大用,不能杀。却可以保证他往后减少存在感,退出京城回南疆去炼药,只让徒弟出来做事。
故而这十年来,柳言白一次也没再见过江天屿。
如今他身在麻风岛,还打起了楚谣的主意?
当真是在找死。
柳言白抬起头,正迎上楚谣探究的目光:“寇夫人,你近来身体某处可有擦伤,流过血么?”
楚谣凝眸回忆:“早一个月前,因为哥哥治疗晕血症,我身体极差,是金爷身边的黄大夫给我调理的,有一次针灸后脖颈时,似乎扎出过血。本不易发觉,但我对血比较敏感,嗅出了血腥儿。”
“黄大夫?”柳言白皱眉,“多大年纪?”
“二十出头。”楚谣认真回答。
那不是江天屿,柳言白揉揉眉心,当年见到他时,他虽带着面具,但依照年纪,他现在起码四十好几了。
但这个黄大夫需要调查一下,没准儿是江天屿的徒弟,或者帮凶。
他身边如今只有个阿飞,那伙东瀛人可能会偷袭,他不能让阿飞离开。
楚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任何的感觉,但被柳言白检查过后,她总觉得眼珠子疼。
她很清楚这只是心理作用,却还是问道:“老师,我的眼睛出问题了么?”
“不是,你有可能中毒了。”柳言白不敢告诉她是有蛊虫钻进了她脑子里,怕吓到她。她这蛊刚种下不久,太过紧张,只会加剧蛊虫的生长速度。
“中毒?”楚谣心知没这么简单,但也不拆穿。
“寇夫人莫要担心,并非致命的剧毒。”柳言白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蛊,会给楚谣带来哪些影响,但他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
起身走到门外,柳言白喊住一个路过的侍女,烦劳那侍女去将黄大夫请来。
*
山脚下,百十招过后,段冲依然没能将寇凛给拿下。
他至始至终没被寇凛打中过一掌,却被寇凛给打的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太极这门功夫刚柔并济,变化无常,以道家思想为底蕴,依乎天理,顺其自然,可以四两拨千斤。
寇凛选择以太极对付力道上胜过自己不少的段冲,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但段冲并不怕太极,他是个武痴,常寻人比武,自然研究过太极,也打败过不少擅太极的高手。
之所以被寇凛牵制住,是因为寇凛的“太极”并非他所了解的太极。
在段冲看来,但凡能将太极练出一定水准,多半是心境通达之辈。不说仙风道骨,起码也有宗师风范。
寇凛这厮穿一袭白袍,体面至极,可施展出的“太极”和他为人一样不按理出牌,且还十分下贱。
能在一招“手挥琵琶”之后,立马转为“猴子偷桃”。
曾教他太极的宗师前辈,今日若见他将太极糅杂进这么多下三滥的招数,怕是会被气的吐血而亡。
段冲也是越打越恼,越恼越失分寸。
不是因为在众人面前擒不住他丢了面子,段冲巴不得有人能与他过招过的久一些。
他恼,是因为寇凛不只时不时下三滥,与他近身缠斗时,手不停,嘴也不停,一直在辱骂他,各种市井流氓才会说的污言秽语一刻也没停过,还屡屡提及虞康安。
“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一贯沉稳的段冲是真火了,不只脖子青筋凸爆,眼白里也尽是红血丝。
倏然向后一退,伸出手:“刀!”
心腹微愣,随后惊慌失措着抽刀扔了过去。
段冲攥住刀柄,挥刀便朝寇凛劈砍!
寇凛只管以双手招架。
榕树林子周围已经围了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倒吸冷气,这么多年了,都没见过段冲用过武器。
金鸩目光一冷,喝道:“段冲,停手!”
他只能让段冲停手,寇凛没有武器,且武功还是以防守为主。
段冲听到金鸩的话,即使理智尚未恢复,也瞬间停下了脚步,收回内劲。
便在此时,寇凛也陡然收掌,迅速拔出靴刀,疾步上前给了段冲一刀。
围观众人一叠声惊呼,万幸寇凛只是皮了一下,手腕一转,靴刀平摊,于段冲手臂上轻轻擦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
寇凛唇角微勾,垂下视线吹了吹锋刃的血,将靴刀归鞘。
飞身而起,将树杈子上的兵器匣取下,掸掸匣带,重新斜背在身后。
段冲冷冷盯着他。
“金爷!”
巡逻卫纷纷往两侧分离,让出一条通道。
金鸩走到两人面前,目光落在寇凛身上:“不知我这义子,是怎么得罪寇指挥使了?”
寇凛扫一眼周遭众多围观者。
金鸩打了个手势,巡逻人继续往后退。
寇凛一指段冲:“你说。”
段冲紧紧抿唇,但见金鸩看向了自己,只能忍住恼怒,附耳过去解释。
金鸩未曾听完,容色已是阴云密布。
段冲抱拳:“义父,真的不是我!”
寇凛神色淡漠:“只你武功最高,能在我没发现之前离开。若不是武功的缘故,那侍女中定有内应,那些侍女都是金爷的心腹,谁能使唤得动?你强调不是你,莫非是……金爷?”
段冲白了脸:“你……”
金鸩却并未因此生气,因为站在寇凛的立场,这怀疑很合理:“这不太可能,阿谣是不是将簪子丢去了别处忘记了?你也知道,她的病……”
寇凛打断了他:“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是摆明了要避开段冲,段冲阻止:“义父,他……”
金鸩背着手直接往林间深处走去。
寇凛随后跟上。
金鸩停下步子:“说吧。”
寇凛脊背微挺,摆出官威:“金大老板,本官很想问一问,你麻风岛为何要为天影提供大量钱财,意图造反?”
金鸩微微一诧:“你说什么?”
寇凛面色凝重:“天影这个组织您敢说您不知道?蜀王和云南王手中大量新式火器与火|药,您敢说不是从您这里流出去的?”
“天影我知道,但我……”
“本官有极可靠的消息来源,麻风岛就是天影资金来源地,岛上有位天影成员,地位不凡,不是左护法就是右护法。”
金鸩好笑道:“所以你怀疑我?”
寇凛没去看他,仰头看向树上的鸟窝,听着稚鸟叽叽喳喳的叫声。
金鸩道:“你的消息错了,我从未给天影提供过钱财,造反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益处……”
“不需要益处,像金爷您这样的人,恩义大过一切。”寇凛收回视线,定定看向他,“譬如,天影那位影主曾对你有过救命之恩,还是您挚爱之人、我那丈母娘的父亲。”
金鸩的目光明显一滞,随后微笑:“寇指挥使,谢埕战死塔儿谷这事儿做不得假。”
“本官没说他是假死脱身。”寇凛也微微一笑,“从你告知谣谣兄妹是双生子遗传病开始,本官就隐约猜到了当年的塔儿谷发生了什么事儿,您口中那对儿双生兄弟是谁……”
金鸩沉默不语。
寇凛淡淡道:“本官不说出来,是想看我那岳父能不能查出来,查出来后,又会作何选择,可如今等不及了。”
金鸩道:“楚尚书没再给与你通信了?你不知四省联军剿匪,楚尚书将来监军的事儿?”
寇凛微讶,旋即道:“此事不是重点,重点是,金大老板承认了天影影主是谢埕,您是护法?”
“我与天影没关系。”金鸩背着手,一派光明磊落,“他的确对我有恩,塔儿谷之后他病的很重,需要大量的钱财,我起初不知道,阿谣的母亲去世后,我回京奔丧时才知道,我那会儿已是心如死灰,找不到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于是自愿来海上为他赚钱。所以起初那几年里,我有给过他钱,但那会儿我做的还只不过是些小生意,能给他的并不多,而且我发现他……”
“发现他所为之事,与你的道义相距甚远。”
“是,所以我将我所有积蓄全部赠予他,与他断绝了来往,并承诺为他保守秘密,以报他的救命之恩。”金鸩陷入回忆,“当我又一次失去目标时,又与段冲相逢,我们爷俩便开始相依为命,立足于麻风岛。“
寇凛沉吟:“自此以后,金老板与天影之间再也没有过瓜葛?”
金鸩沉默片刻:“有过,八年前谢埕来找过我,再次游说我加入天影,我不同意,至今与他不曾再见过。”
寇凛低垂眼眸:“金老板可知道天影内有位南疆巫医?”
金鸩不回答:“我曾立过誓言,该说的我已告知,不该说的,寇指挥使莫要强人所难。”
“关乎到阿谣,金爷也不准备管?”寇凛微微拱手,诚恳道,“那巫医曾在京城抓过不少二月生的女子,阿谣也是二月出生,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您知道的。”
金鸩眉头紧蹙:“这不可能,他善用巫蛊,本身武功并不高,闯入我山顶,避开我那几个侍女的耳目,绝对办不到。”
寇凛抬头朝半山腰瞥一眼:“金爷,听闻您近年来身体不适,有几年没管过账了吧?”
金鸩目光微厉:“你想说曹山出卖我,加入了天影,不但暗中资助天影造反,还包庇着那巫医在我岛上作乱?”
“天影惯会策反,难保八年前谢埕上岛时,明着是游说你,实则是策反曹山。”寇凛低声道,“毕竟曹山的父母,都是死于大梁海军之手。”
金鸩再次摇头:“不可能的,我也不是完全放心他,段冲一直都替我看着……”
寇凛再一次打断:“倘若段冲也参与了呢?”
金鸩微讷过后,似笑非笑:“你怀疑曹山,我真会有些动摇,但段冲肯定不会……”
“您当我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寇凛侧身附耳对金鸩说了几句话。
……
金鸩与寇凛从林间深处走回来:“阿青!”
一名清瘦男子稳步上前:“金爷!”
“去将山顶上侍奉楚小姐的侍女全部押去惩戒堂!”
“是!”
金鸩又道:“让曹山也去!”
段冲怔愣着走上前:“义父怀疑是二弟所为?他哪里有这个胆子啊?”
金鸩却倏然抬手指着他,声音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你先别忙着为他求情,你也给我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