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主府的日子, 每一天都是平静且顺心的。住在这里的人, 都是善良的, 喜欢平和安静的分外, 不会吵闹, 不会找茬非要和你拌嘴。
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时光, 让人享受。
瞿景今年才十四岁。虽然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也已经征战沙场,凭借自己的能力闯下了赫赫的功名,可对着家人, 还是个少年的样子。
他个子不很高,有点瘦弱。天生的娃娃脸。
离了军队,见着了亲近的人时, 面上总带着几分讨人喜欢的笑。有的时候, 也会对着母亲不经意地撒个娇,大眼睛乐得眯起来的时候, 极为可爱。
瞿景在指挥的时候, 大将之风尽显, 临危不惧, 有勇有谋。但在人后, 还是个会不好意思的少年。
他和鹤葶苈的关系极好,像是亲近的姐弟。有的时候, 鹤葶苈会逗他,说他是未来的皇帝。
瞿景则就害羞地笑, 指着她的肚子说, “那就给小侄子封王。”
他是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但被教的很好,贵气不傲气,纯而不蠢。
先皇有四个活下来的皇子。瞿景排行最小,母亲位分又那么高。从小到大,都是受尽宠爱的。
先皇和贵妃都并不想他以后过什么执掌大权,战杀四方的日子。只想他以后封个王爵,领一个不会出乱子的闲职,富贵平安地过完一生。
所以,瞿景接受着最好最精心的教育,可却并没有几个哥哥那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他被端齐贵妃保护得很好。但现在看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如果他的二哥哥不突然搅乱了这一池的水,瞿景现在不过也是个会在夜晚溜出去摸鱼的少年。而到了今日,却不得不变得成熟,变得坚韧。
鹤葶苈看着那张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儿,总是会心软。用江聘的话说,她内心中的母爱已经开始呼啸了。
瞿景喜欢这个温柔的嫂子,对着她时,嘴巴总是很甜,会说讨巧的话。又聪明,总是学着江聘的样子,到处给她搜刮好吃的回来,特别讨人疼。
对于这个很可能会君临天下的弟弟,鹤葶苈是极为疼爱的。
基本上有江聘一份的东西,都不会落下他的。从厨房里做的桂花小饼儿,到在屋子里穿着很舒服的布鞋子,有什么好的,她都会想到瞿景。
江聘有的时候也会吃醋,在瞿景巴巴地过来说好话儿的时候,挑拨离间。跟他酸溜溜地念叨,“你小子别得意,嫂嫂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弟弟。要不然,她才不会理你。”
瞿景叉着腰冷漠地看他,绕过去后又是满脸的笑。从身后拿出来街上新买的葡萄干儿放到桌上,“酸甜的果脯儿,娘和老夫人分了一半,剩下的都给小嫂子。”
因为要避嫌,瞿景只会在江聘在的时候来,所以总是得一面看着鹤葶苈的笑脸,一面对着江小爷的臭脸。
江聘不乐意,仗着个子高,拎着人家的耳朵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训,“你以后不要总是往我这跑,烦不烦啊你。”
话是这样说着,江聘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端齐贵妃的性子,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漠劲儿。现在好了很多,可以前在宫中的时候,总像是带着面具一样。被规矩套的死死的,总让人觉得缺了些真诚。
她对瞿景是真心实意的好,可还是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少了些水一样的温柔。而这些瞿景在童年时所缺少的,则是鹤葶苈身上特有的。
这份来自姐姐一样的爱,让瞿景很快慰,很舒心。
更好的是,两个人都是愿意付出,能接受到温暖的爱的人。你对我好一分,我就还你两分。久而久之,我们就越来越好。
瞿景被江聘按着,心里不服,就拧着他的胳膊想给他一个过肩摔。江聘哪里会打不过他,当下就一边打笑着一边拉着小个子往练武场那儿走。
“不爽?来打一架,打一架!”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鹤葶苈从窗户那探过头去,正好看到兄弟俩玩闹的场景。收回视线,不由得捂着唇笑了起来。
岁月安稳,现世静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无论以后的日子是顺利还是坎坷,至少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的美妙啊。
要说在府里的人,还有谁是不欢喜的,可能只有将军了。
离开上京的时候,五个姨娘,江铮远眼都不眨,全都舍了去。就算那些女子在地上哭得花了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动摇。
这个男人,心狠如斯。
可是,他却带走了江聘母亲的牌位。
用白色的绸子细心地包好,和贴身的衣物放在一起,一直都背在身上。每到一处歇脚的地点,都会取出来,很细致地擦拭。
鹤葶苈跟江聘说起这个的时候,他只是冷哼了一声。扭了头,不多言。
人都已经故去了那些年了,你现在却想要带在身边了,是不是过于晚了些?
一个冰冷冷的牌位,擦拭的再干净,保存的再妥帖。你一天三炷香的供着,那也不是他的母亲了。
当该珍惜的那个人不在了的时候,你想念起她的好了,顾念起她的温柔了,知道错了,尝到悔了。可再怎么后悔,都是无用。再怎么痛苦,都不值得怜悯。
舟车劳顿,江夫人的身子本就不好,只走了一个多月,便就在一个雨夜里病死了。
对着那具也曾无数次陪他同床共枕过的身体,江铮远皱皱眉,只是淡淡说了句,“烧了吧。”
老夫人有些不忍心,可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草草地化了灰,装进坛子里。想着以后若是能找个好些的地方,向着阳,背着风,就埋了吧。
也别入江家的坟了,回得去也不要入了。江夫人在江家,从始至终,都过得并不开心。
那是再好的绫罗绸缎都无法弥补的,缺失自丈夫的爱。
江澍也和这个父亲渐渐疏离了,因为他的绝情,甚至有些恨意。以前的时候,还会壮着胆子和江铮远说几句话,现在却是连个眼角都懒得给他。
就像当年的江聘。
在不知不觉间,这个曾经披着战甲,战无不胜的将军,已经失去了他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的爱。
身边明明还有着血脉共通的亲人,他却好像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牌位,还有他在月下的影子。
无论到了哪里,哪怕是其乐融融的晚膳桌子上,大家都在欢声笑语,他却还是形影单只。
孤寂落寞。孤家寡人。
江聘仍旧恨他,他曾经跟鹤葶苈咬着耳朵,声音低低的,有些冷漠。他说,“对负心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长命百岁,但是孤独终老。”
这时候,鹤葶苈能做的就只有安慰。将军的可怜,是因为他的可恨。
有的时候,江铮远也会主动跟她说两句话。内容无非是绕着江聘的母亲转。
他说她们真的好像。一样都是水一样的女子,像是在月光下安静流动着的溪。
都会弹琴,喜欢诗书,爱漂亮的花朵。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说话的时候,轻轻缓缓的,不急不躁。
唯一的不同是,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会抿了唇不理人,会闹。可江聘的母亲不会,那个女子,就算是锁着眉头,也是勾着唇的。
说到这里,江铮远又会叹气。哪个姑娘不会撒娇不爱闹呢,是他这个丈夫不够好,没给她活泼起来的机会而已。
言语间,他对那个女子很亲切。管她叫音儿。
江铮远还曾蹲下来,拿着树枝给鹤葶苈在地上写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极为好听,就像她的人一样,很美。
姓端木,名玥音。端木玥音。
写了之后,他又用手指把地上的字擦去。还是叹气,“可惜她已经走了。”
走了…十多年了。
但她的音容笑貌,仍旧让人记忆犹新。
这半年来,江铮远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有了沧桑,眼角处的纹路也愈发清晰。他挺爱跟鹤葶苈说话的,也许因为,她是这个家里,唯一还能坐在他对面仍旧有着耐心的人吧。
即便眼角眉梢处,还是有着不耐。
江铮远寂寞的,有些怕了。
他说,对这个原配的妻子,他是很喜欢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弹琴,他也会在一旁听。她给做的衣服和鞋袜,他也会穿。
但是…江铮远拧拧眉,“男人嘛…”
话毕,他又觉得失言。就起了身,懊恼地摆摆手,留下一句每次来都必会说的话,“你们好好过。”
看着他努力挺直,却还是有些佝偻的背影,鹤葶苈蹙眉。
她忽的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江聘买来了很好吃的盐酥鸡,她笑着说吃独食不好,就让粟米给每个院落都送了一只。
可回来的时候,粟米有些慌张。她说她好像看见将军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只是湿了眼眶。眼底有些泛红。
粟米还说,看见夫人的牌位底下,插了三根刚刚燃起来的香。
到底还是后悔的吧。
可是,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最不缺的就是后悔人。
做错了事,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江聘爱在被子里搂着她,给她讲故事。可是有一天,他讲着讲着,突然就说了句无关的话。他说,“这样的生活,他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什么样的生活呢?或许就是在温暖的被里,抱着心尖上的姑娘,只是和她随便说说话,夜便就也不再漫长。
他是谁呢?或许就是将军吧。
江铮远拐了个弯,走得看不见了。白色的衣角被风吹起个寂寥的弧度。
鹤葶苈站在那里看着,忽的就觉得,好像已经看见了他未来的一生。
无非是像秋天时,落在地上的银杏叶一样。
已经足够悲哀了,可还要等着最后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