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的夏天, 白日里能热枯了井。黑夜里, 又能将水冻成冰。
不知是第几个日夜了, 日出日落, 早已数不清。
粮草被耗尽已经三天, 后方的补给却迟迟未到。
士兵们饿极了, 只能去挖沙里的草, 吃死去的战马的肉,吞掉胡杨的叶子和树皮。
不过粮草也到不了了。因为,军队已经被包围了。
十万大军啊, 堪堪剩了八千。这八千里,还有大半儿的伤残。
那么多的血,渗进沙子的缝隙里, 暗红的一大片。月光下, 闪烁着诡异的光。
这一切,只因为那个刚登基的新皇的一道圣旨。一道堪称无赖的圣旨。
他让他们去攻打桐城。
桐城在高山之上, 里面的守军还未曾经过战火的洗礼, 可以说是兵强马壮。整个桐城, 军队与百姓合在一起, 足有三十余万人。
以低制高地去硬碰硬, 堪称以卵击石。
江聘看到圣旨的那一瞬就火了。他摔了折子,拽着那个特意被遣来送信的大臣的领子, 横眉竖目地吼,“你回去告诉他, 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
明明有更简单,更安全的路去走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去选择那么难的一条。
这个夺了太子之位的新皇,是何居心?
军报里自然不会将那些事都讲清楚。只是粗略地提了句,先帝暴毙,太子暴毙,二皇子即位。
怎么就那么巧?江聘不信。
他拿着剑抵着那个大臣的脖子,要给他丢出去。
反正这场战役,他是赢定的。讨不上赏赐也无所谓,他有军功。况且,万里之外,沙场之上,君命并非不可违。
他得活着回去,他还有葶宝等着他去疼呢,可不能因为这道狗屁的圣旨而丧了命。
卫将军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他安稳地坐在椅上,眼皮儿不抬。
直到那个大臣说了句话。他说,“将军莫忘,你的族人还在上京。”
威胁。
那新皇他也不嫌羞耻?
用这样的手段去逼迫整个军队去死,为什么?
卫将军抬头看他。手一扬,案上的砚台便就飞了出去,砸在那个臣子的额上。
江聘后退一步,冷眼看着那黑色掺着红的液体从那人的脸颊上流下来。滴在地上。
聚成一滩。
可到了最后的时候,卫将军还是下令攻了桐城。去送死。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每一仗,江聘都是含着泪打的。
他骑马冲在阵前,眼睁睁地看着从城墙上飞速滚落下来的巨石,圆木。那一桶桶泼下来的热油,一支支射下来的羽箭。
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么一个个地在他的眼前离开。
那个在寒风中陪他喝酒的林子,尸骨无存。
他踏着鲜血去,踩着尸骨回。
其实,本来是有可能赢的。可那次用万千兄弟性命换来的可能,就生生被那个新皇派来的臣子,扭断了。
横木已经快要撞开城门,久久盼望的胜利就在眼前。他却敲了鸣金锣,要收兵。
旁边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士兵的血啊,江聘都能看到那颗屹立在城门口的松树了。
…他要收兵。
那一刻,江聘简直是气炸了肺。他红着眼转过头去,臂抬起,染血的剑锋在阳光下亮的刺眼。
那瞬间,他的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看着那个大臣的嘴脸,江聘真想就那么一剑劈下去,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士兵报仇。
那么多将士啊,要永远躺在这里了。每一个士兵的背后,都有一大家子啊。
卫将军挥枪挡下他的剑,同样赤红着眸,“阿聘,你别这样。”
很久没人叫他阿聘了啊…他的姑娘呀,还在等着他。
江聘有些恍惚,他勒了勒身下战马的缰绳,眼神迷茫。
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一支羽箭从城墙上射下来。直直地穿过他的肩。
伴随着慌乱的呼声,血喷洒出来。
真疼啊…
江聘咬紧了牙,把箭拔出来,扔在地上。
那根沾满了他的鲜血的箭啊,就像那么多的兄弟一样,永远留在这方好似无尽头的沙漠中了。
他一声未吭,只是沉默地调转马头,往后方奔驰。
那一声“撤”,他喊不出口。
风刮在脸上,疼。肩膀也疼,心也疼。
江聘觉得他的脑子快要炸掉了,里面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又一群的蜂在飞。扰得他心烦意乱,血液都在沸腾。
他感觉得到,血液正在一点点从他的身体内流逝。那一只胳膊,越来凉。
身体从热到凉,他整个人都在抖。
前方就是驻地的营帐了,江聘松了一口气。
眼前全是他的葶宝的脸。笑着的,娇嗔的,佯怒的。每一张都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让人怜惜。
跨在马上,江聘不想再去想那个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大臣了。也不想去想这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一幅又一幅用血染作的旗帜。
他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葶宝。她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在梦里想他?
肚子里的孩子乖不乖?好不好?有没有像他小时的那样皮实不听话,总爱又蹬又踹地惹娘亲难过…
她胖了吧?尖尖的下巴是不是圆润起来了?腮上的肉儿该是更多了,腰肢摸上去,不知该有多么舒服。
只是,她那么爱美,那么娇气,会不会因为不苗条了就不爱吃饭了?会不会对着镜子嫌弃自己,悄摸摸地掉眼泪…
唉…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葶宝说啊。好多的担忧和愧疚,还有他满的要溢出心脏的爱和思念啊。
可是…他怎么就不在她的身边呢?
他的小公主,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还大着肚子,该多难受多委屈啊…
葶宝,你不要哭好不好…
夫君知道自己不好,你再等一等好不好…乖…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好姑娘在冲他笑。
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张开了手臂要他抱抱。
她启了唇,柔柔地唤他,“阿聘…”
“我在呀。”江聘笑着答,轻轻的。他伸了手想揽住她,却是扑了个空。
下一瞬,是无尽的眩晕。江聘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云端,扑通一声。除了那眨眼间的痛,再无知觉。
“副将!”
“副将坠马了!他臂上有伤,快请军医来!”
有人在叫他。江聘不想理。
他累了,想睡会。
要是葶宝在就更好了…
唔…葶宝…
想到了她。江聘在笑。
.
他到底是年轻力壮的,十八岁的年纪,像棵充满韧劲的草。这么重的伤,睡了三天醒过来时,就好了不少。
这是他的营帐,高高的帐顶,床边是快熄灭的火炉。江聘眯眯眼,转着脖子看了一圈,有些失望。
不是在家里啊…
外面有士兵的脚步声响起,厚重的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铿锵作响。有人在吼,让烧饭的士兵把米放得再少些。腿脚利索的,多去挖野菜回来。
江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脑子里忽的就飘过了那句话。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战机一旦贻误,给了敌人喘息之机的同时,又给了自己这样一记重创,谁也无力回天。
桐城之战,两月有余,他到底还是输了。
有军医进来,看见他醒了,很高兴。他上前来跟江聘说了几句话,江聘没理他。军医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喂…”出了声,才知道嗓子有多哑。江聘咳了咳,抬了脖子跟他说话,“我这胳膊,没事吧?”
“啊…没事。”军医愣了一下,摇摇头,“副将放心,就您这身子骨,养养就好了。”
嗯…江聘点点头,放他离开。
没事就好,要是残了,他的葶宝就没人抱了。
可说是好好养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物资紧缺成这样,连基本的粮食供给都无法满足了,哪有那上好的伤药和补品?
他的伤,他这三天的烧,全是靠江聘自己硬挺下来的。凭着心里的那股劲儿,不屈不挠,不服输。
江聘有些冷,他往上拉了拉棉被到脖子的地方,仰躺着发呆。
以后的路…可该怎么走呢?
帐子被掀开,江聘皱了皱眉,想要骂两句。瞿景的声音便就传了过来,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沙哑,“哥?”
瞿景就是五皇子。江聘的表弟,几乎是从小看到大的表弟。
“你…怎么来了?”江聘惊讶,强撑着身子起来,看向他。
瞿景又叫了他一声,坐在他的床边,扶他躺下。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没了一点以往的干净伶俐气儿,蓬头垢面,眼圈红肿。
江聘侧躺着,听着这个曾被先帝捧做心肝宝儿一样的皇子,讲着这几个月的心酸。
说起来,也简单。他那向来温和有礼的二哥,反了。变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样子,凶残,暴虐,手上沾满了至亲之人的鲜血。
谋朝,篡位。杀戮,杀戮…
还有,卫将军已经和那个来臣一起回了上京。说是去请罪。
他何罪之有呢?可还是要去请罪。
若是江聘没有受这样的伤,怕也是要跟着一起进京的。可是那天军医说他凶多吉少,那个大臣也就作了罢,急匆匆地和卫将军一起回了朝。
可是,江聘没死。他怎么会死?
他舍不得死啊。
新皇之心,昭然若揭。他只是想要灭了这一支军队罢了,这一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军队。包括那些抛头颅,洒热血而在所不惜的将军。
他不择一切手段。
可惜…该醒悟的人,醒悟得太晚。
现在,没人再来阻拦这支残兵败寇的脚步了。那个大臣把他们视作一滩再也翻不起波澜的死水,高高兴兴地复命去了。
真的是,弹尽粮绝了。
可真的是,无力回天了吗?
“还有多少人?”江聘沉默了好一会,终是又哑着嗓子问出声。
“能走的,能打仗的,差不多有五千人吧。”瞿景咽了口唾沫,答他,“…哥?”
“你嫂子还在上京吗?她有没有危险?”江聘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捂唇咳了声。
“我逃来的路上,听说新皇在追捕姨父一家。”瞿景眼里有些光彩,“嫂子他们定是早就逃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江聘喃喃,自言自语般。
可再抬头时,他的嘴唇都被齿咬出了血。他眯起眼,透过半掩的帐门看向远方。
“这个仇,我不能不报。你也不能不报。”
瞿景点头,伸手握住江聘的手,“都听哥哥的。”
“反了吧。”江聘咬着牙,恨恨地把字嚼出来,“我要让那个狗皇帝,死无葬身之地。”
.
大旗还在风中招展,只是上面血淋淋的“夏”字,再次变成了“尚”。
原来区区五千人,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江聘靠在门边,眼睛盯着那面旗。
后面,是残阳如血。
葶宝…等我去找你。你,不要怕。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