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将大帐出来后, 看着似乎一望无际的驻军营寨, 还有一簇簇摇曳的篝火, 江聘没有一点的睡意。
风吹过来, 冻得人牙齿打颤, 他就更加清醒。
江聘把腰上的剑解下来, 扔到离他最近的那笼火处, 自己也盘着腿坐下来。托着腮,看着柴上的火光发呆。
到了戌时的时候,值守的士兵换班。有个和江聘相熟的, 搓着手凑过来坐在他身边。
这里的天气堪称苦寒,即便已经是春天。尤其是在午夜的时候,几个喘息间就能冻得人嘴唇发青。
江聘带兵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 恩威并重, 赏罚兼施。他是将领,也是兄弟。
所以他部下的士兵和他的关系也是极好。训练打仗之余, 也会一起聊聊天, 玩闹一会。
江聘向来不怕冷。他坐的离火近了一点, 红红的火苗把他的脸照成了很温暖的颜色。
噼里啪啦, 有很响的声音传出来, 还有木柴的味道。有些呛。
“副将,您不回营帐睡觉, 坐在这儿干嘛?”那个叫林子的士兵侧头问他,说话间还有些受不了地打了个喷嚏。
“想事情啊。”江聘吊儿郎当地答他, 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仍旧是好看的指头, 虽有些粗糙了,也不再那样白皙。但依旧极干净。江聘不是个邋遢的人,无论在哪里,只要条件允许,他总是重仪表的。
想什么事情呢?林子把手放得离火苗更近了些去烤,歪头看着身旁副将眯起的眼睛。
他似乎是在看着跳跃的火花,却更像是透过火光,去看让人捉摸不透的远方。
“五个月前,她嫁给我。”江聘笑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念,“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的声音很小,风有点大,林子没听清。便就疑惑地偏头去问,“副将?”
“嗯。”江聘无所谓地应着,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过了好一会,有粒火星子溅到他的手背上,微微的灼痛感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林子还没走,正坐在那里抠指甲。江聘从怀里掏出包牛肉干来,分了他一半。
“我家媳妇寄给我的。”看着林子惊诧的眼神,江聘有点得意,“今个日子好,我心情好,给你点。”
军队中的士兵知道江聘背景的人几乎没有,听他带着点骄傲地说“我家媳妇”,林子也笑了。
他扔了根牛肉干进嘴里。肉很软,但极筋道,虽然被冻得有些硬,但仍旧美味。尤其是在物资贫乏的战中,更显得难得。
林子有些羡慕。他一边嚼一边问江聘话儿。语气里有着欣羡,还有点小妒忌。
作为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拉过的毛头小子,对虽然远在万里,但仍然被妻子惦念的已婚男子的妒忌。
他问,“副将,娶妻…是什么样的啊?”
是什么样子的女子,能让厮杀疆场眼都不眨的江聘在思及她时,连眼神都变得柔软了呢?
什么样子的?当然是幸福的样子。
一想到家里那个小姑娘,甚至只是让她的脸在自己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江小爷的心便就酥了。
“娶妻…就是成了家。”江聘起身,不知从哪里拿了两坛子酒,两人一人一坛。在火上烤一烤,趁热就喝了。
夜晚,火光。抱着坛子,喝着酒,有风作伴,有月为伍。轻呼出一口气,满满都是男儿豪情。
酒极烈,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有一些从嘴角流了下去,江聘朗声笑着用手背粗略地抹去酒渍,眼里有水光。
“如果她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这样喝酒。”江聘舔舔嘴唇,又塞了口牛肉,慢条斯理地嚼。
“她会为我准备满桌的菜,每一样都是我喜欢的。我喜欢什么,我不说,她也知道。”
“她会为我斟酒,露出截纤白的腕子。烛火旁,杯中的酒水漾着温暖光芒。她会让我少喝一点,她会说心疼我。”
江聘叹了口气,跟林子碰了一杯,紧接着又是一大口。吞咽下去的声音很响,咕噜噜。
他好像有点醉了。醉在回忆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不知道我的小姑娘有多好…我有多喜欢她…今天,是她嫁给我整整五个月的日子。可是,我有三个月都没陪在她的身边了。”
江聘捶了下旁边硬实的沙地,语气里满是疲惫和心疼。
“我们葶宝儿好委屈…”
林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身边忽的就被忧愁缠紧了的副将。只能又跟他撞了下酒坛,拍拍他的肩。
在林子的印象里,江聘从来都是威风的。在马背上,他是所有人的英雄。
但现在,英雄好像很难过。因为他口中那个叫葶宝的姑娘。那是他的妻子吧…
“嗯?说到哪儿了?”江聘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嘟嘟囔囔,“噢…娶妻是什么样子啊。”
“或许就是…无论你走了多远,走得多难,走得有多狼狈,你心中都会有那么一股劲儿。它告诉你,你得继续走,得有担当。因为你有家。”
“那个家里,永远有一盏为你而留的灯火,还有一个为你而深夜不睡的人儿。她会在你风尘仆仆地推开门的时候,对你浅笑盈盈地说一句,‘回来啦’。”
想起她无数次笑着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江聘的眼圈又有些红。他揉揉眼睛,嬉笑一声,“进沙子了。”
风早就停了,哪来的沙子会吹进您的眼睛呢?林子瞧了他一眼,闷闷地喝酒,不再说话。
他也想早些打胜仗,回家,然后…娶一个属于他的好姑娘。
两人就这么对饮,无声的。只有夜色在身周流动,冷冷清清。
柴火一直没添,这么长时间,好像也快要燃尽了。酒坛子见了底,江聘摇了摇,把东西咚的一声扔到地上。然后便就迷蒙着眼睛起身,想要回营帐。
林子站起来,想送他。
“副将!”江聘才刚走了一步,传令兵便就在远处唤住了他,手里拿着两封信。
他的嗓门很大,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很悠长。每个营帐的门口都有值岗的兵士,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传令兵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把东西递给江聘,开口解释,“驿站今个出了些事,书信取回来的有些迟。正巧碰着您,便就给您吧。”
“谁的?五皇子?”江聘皱着眉接过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歪斜着身子瞧封。
圣上有意栽培五皇子,也是为了监视前方的战况,便让他负责与前线的书信联络,要求时刻保持通畅。
五皇子并不是使远程指挥之责,只是要密切了解军中情况而已。卫将军嫌这事琐碎麻烦,就全权交给了江聘处理。
五皇子的母亲端齐贵妃是江聘生母的同胞姐姐,论起辈分来,江聘是他的堂兄。兄弟二人自幼的感情便就极好,联络由他们二人进行,也省得了出岔子。
“不,是您的家信。”传令兵忙否认,手指着封上的署名。
很秀气的一个“江”字。应该叫江鹤氏的,但姑娘嫌难听,就从来都只留一个江字。
江聘的脸色瞬间温柔下来。他捻了捻被红色蜡油封起来的信口,咧开嘴笑了一声。
我家的宝贝来信了。
传令兵行了个礼后就走了,现在营帐前只剩下江聘和林子,还有远方一簇簇跳跃的火。
“副将…”林子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立刻就被江聘给堵了回去。
“消停点。家信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的。”
一定要慢慢读的。每一次她来了信,江聘总要翻来覆去地看好多次。
记忆深刻到,就算在午夜梦回时,他都能记起信纸的轮廓。每一行的位置,每一个字的线条。
家书抵万金。可又岂止万金?
林子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心中顶天立地的副将。他正对着两张薄纸,一会笑得像个傻子,一会却又无措地手都有些颤抖。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呢?林子疑惑。想去看看,却又不敢。
到了最后的时候,他眼睁睁地那个男人红了眼眶。手抖得不像样子,眼尾处的细腻肌肤,一点点地变红。
“副将…”林子慌了,忙去唤他。
从马背上跌下来,在乱箭中抵挡,那么多次的九死一生,江聘从未哭过。这一次,却是这样轻易地就红了眼。
江聘没理他,他匆匆把另一个封子也拆开,拿出那张纸。
嫣红的一枚唇印,有些干了,但仍旧完美好看。
那个姑娘曾经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抹好胭脂,再笑着给了他一个吻。
那时候,她的眼神也一定是温柔似水的。
江聘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虔诚地用唇去亲吻纸上的红痕。他不敢碰到,就虚虚地点一下。亲不够,便就再点一下。
月光清冷,他把信收起来,小心地揣进怀中。然后靠在柱上,无声地流泪,一边笑,一边哭。
林子已经被他折腾得傻了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请主将来,卫将军就自己掀了帘子走了出来。
“你…怎了?”他也被吓了一跳,定了神后,拧眉往江聘那里走。
“将军…”江聘抬头,眼睛红的像是兔子。他的脸被风吹的有些发青,唇角的笑却是绚烂。
他启唇,轻轻的声音融化在夜色里。悠悠的,旋转跳跃着。
“我…要做父亲了。”
这句话说出来,好像整个胸腔都饱涨了。盛满了幸福啊,还有爱。
他抬头,看着零落的星星,喃喃地又念了一句。
“我要做父亲了。”
“您听见了吗?”江聘意犹未尽,转了脸去看卫将军,问了一句。将军也有些高兴,眉毛是舒展的。
可他还没回答,江聘就又自顾自地转了脸,笑起来。朗声大笑,发自内心的笑声,显而易见的欣喜。
“我!江聘!要做父亲了!”他一拳捶上身后的柱子,把手分开放在唇边,放开了声音吼。
气吞山河一般,旁边的柴堆都跟着响起了一声极大的“噼啪”。
“我爱我的妻子!谢谢你!葶宝儿!”
江聘叉了腰,站在地上,傻笑着。像个孩子。
眼睛湿润,里面是漫天的星光。
陆陆续续有士兵从营帐里钻出来,大声地朝他道贺。有人还趁机要挟,让他请酒吃。
江聘全程俱是笑着,无论谁说什么,他都痛快地应。
深夜里,驻地是罕见的热闹气。卫将军看着身边快要笑成朵花儿似的江聘,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月色似乎都温柔了起来。清亮的,像她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