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琰要上船,当值的雪梨不敢怠慢,伸手扶着她慢慢跨上去,哪怕那木板铺得很宽如履平地。顾瑾带来的依然是她在顾家就跟在身边的贴身丫鬟碧梧,她也扶着顾瑾小心翼翼的上去。
“来,坐这个位置,视野最好。”顾琰笑道。她此际是靠躺在一张竹榻上,旁边两步的位置并排着新添的一张。顾瑾便坐了过去。晋王府不是没有这样的画舫,只是,她通常都只有立在王妃身后的份儿,哪有此时自在。
顾琰早没新鲜感了,凉风习习中抱着个竹夫人(用光滑纤细的竹皮编成的,即纵横交错的竹皮交织成一个一端封口一边可开口的浑身孔隙的竹笼)就睡过去了。
顾瑾兀自兴奋的看着,转头想和顾琰说两句,就看到雪梨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意思,尤其这戏还是默片。不过好在秦王府的景致实在是好,顾瑾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的。这府里的下人待她十分的恭敬,就连碧梧都有人带到旁边热情招待。顾瑾便一边品尝这流水价送上的特色吃食,一边自己看着,眼睛嘴巴都不得闲。要是将来她在晋王府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唉,不可能的。自己就算肚子争气能生个儿子,也不过是王爷庶出的第三子而已。之前两个生下王爷庶子的,也不过从侍妾到庶妃而已。就是王妃,也不如琰姐姐这样一人独大来得好呢。而且,虽然王妃是说看自己八字宜男才做主纳自己进府,可这都一年了也没个动静。琰姐姐比自己还晚出阁呢,这都快生了。为了这事儿,自己在王府里没少被人笑话。那些人自不敢说王妃选错了人,只会说说自己不中用。
端娘坐在旁边,看顾瑾面上从兴奋转为郁闷,微微一愣。按说已经到晋王府一年了,不该七情上脸才是。就是从前在顾家十三姑奶奶也是看不出喜怒的面人儿一般。看来她倒是真没把自家姑娘当外人。她压着声音道:“十三姑奶奶,王妃她在船上睡习惯了。”
顾瑾忙摆摆手,也压着声音道:“端妈妈,我是羡慕琰姐姐这么快就要做母亲了。”
端娘比了个手势,叫上顾瑾一起到了船头的位置。
“十三姑奶奶放宽心,你这么年轻,也会很快的。之前太医给王妃开了些利孕的方子,包括汤药、药膳那些,回头我找出来你让碧梧抄一份。”
“多谢端妈妈了。”顾瑾欢喜的道。
“谢什么,王妃一向拿您当亲妹子,比对十四姑奶奶十五姑奶奶都要来得亲近的。”
“嗯,琰姐姐一向对我好。”顾瑾记得,晋王第一次进自己的屋子就说了一句,“哦,你就是那个绣的顾家姑娘?”如果顾琰,她哪有那样露脸的机会。
端娘道:“十三姑奶奶一直也是念旧情的人。”只希望不要被旁的东西迷了心神,惹得王妃不好过。
因为担心回去吵到顾琰,两人便在船头站着。端娘一个景致一个景致的指点着给顾瑾介绍。船绕湖一圈停了下来,打盹的顾琰才醒了过来。看到端娘和顾瑾在船头说话,她便也朝船头走去。雪梨知道劝不住,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见离端娘不远了,便咳嗽了两声。
端娘回头看见忙道:“王妃安生呆着,这船头你可来不得。”
“人家土里刨食的人家,上午还在地里干活,下午就生个大胖小子的都有。偏你们把我看得比犯人还严实。”
“不一样的,人有贱命贵命,命贱之人怎么折腾兴许的没事,命贵之人可经不得折腾。”
顾琰张张嘴,又闭上,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咽了回去。这话,不能说了!
端娘搀扶住顾琰,“坐下坐下,你就坐这里就好了,不要再靠近船头了。”
顾琰给她一个眼色,端娘会意的吩咐人靠岸。顾琰既然决定要对顾瑾坦诚相告,就不打算一直拖拉下去。
顾瑾愕然道:“琰姐姐有话要跟我说?”
顾琰点头,“瑾儿我问你,如果我知道一件事告诉了你,你会很不开心,甚至很难过。你是希望我告诉你,即使丑陋也要真实呢,还是希望我粉饰太平,即使只是暂时的?”
“什、什么事儿这么严重啊?琰姐姐你不要吓我。”
“你先回答我,你是想要真实还是粉饰太平?”其实这件事,如果不是有个居心叵测的晋王妃,顾琰也很想粉饰太平,将过往一笔勾销,说起来她也不是真的勇士。如今却要逼着温懦的顾瑾在不知根底的情形下做选择。
顾瑾脸上狐疑一片,不过很快笑道:“那琰姐姐就告诉我好了。反正琰姐姐不会害我就是了。”
顾琰点头,“是,我很重视我们小时候互相扶持的情谊。那时候姐妹虽多,却只有你我最好。”
顾瑾心头越发没底,最后咬咬牙,“嗯,姐姐说吧,瑾儿听着呢。”
这会儿船也靠岸了,顾琰拉着疑惑的顾瑾下了船,让身遭的人都退开,沿着湖边柳堤漫步。
走了十来步,顾琰道:“瑾儿,你应该还记得晋王与我之间,曾经有过一些传言。”
顾瑾面色有些发白,“就是传言而已嘛,王妃都不当真的。”
“不是的,不尽是传言。我的确曾经对晋王心动过。”
“那、那你现在怎么……”
“现在怎么嫁给你姐夫了?因为晋王给不了我想要的,而你姐夫愿意给。”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提什么有没有野心的话题了。两兄弟都是一样的。
“是、是正室之位么?王爷他对你也是这样的?”
“不只是正室之位,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晋王曾经许过,让我等到他大权在握不再被人掣肘的时候,必定不会亏待我。可是,我拒绝了。这是我四年前离开京城时候的事。我不希望这件事是由外人来告诉你,然后破坏我们的感情。”
顾瑾看着平静的湖面,胸口上下起伏。替身!她自然立即就想到了这一点。晋王有时候看她的眼神透着些悠远,就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人。晋王妃待她很是和煦,可有一次无意间竟看到她身边人眼底的讥诮。原来都是来源于此!
“原来,我就是一个赝品!”顾瑾咬牙切齿的道。
“即便是如今的情势,你依然可以活出你自己来。”
“活出我自己,我根本就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顾瑾眼底冒出泪花。她很满意的现如今的生活,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顾琰有些不忍,可是不得不说。
“瑾儿,是我为了摆脱晋王推你进王府的么?”
不是,不但不是,当时顾琰还托三夫人给她寻了一门对她而言算得上上佳的亲事给自己。原本自己没有奢望的。只是,晋王妃让人来下聘,父母变卦悔婚。知道可以伴在晋王身旁,可以给他生孩子,她是真的欢喜啊!果然天上就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还把自己给砸中的道理。
“这件事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而我是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知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可是我不能不说啊!”
顾瑾失控吼道:“为什么不能?你既然已经嫁给了秦王,做了我家王爷的弟妹,为什么还要向我提起你们的旧事?”
旁边的端娘、雪梨、廖永等人见状都要靠过来。端娘早有准备,这里已是清过场了,在场都是心腹之人,也都知道晋王和顾琰的那一段过去。不然,这府里人多嘴杂的,让人听了去,还不知引起多大的风波。今天的事,断不会传出秦王府的内宅。呃,当然如果皇帝想知道肯定还是能知道的。可是他肯定不会管这种事。
顾琰竖起一只手,制止了他们靠近,继续说道:“这件事由我告诉你,总比你有朝一日从晋王妃嘴里听来得好。你觉得晋王妃会挑什么样的时机?譬如说你刚传出喜讯儿怀上晋王骨肉的时刻,还是你和晋王有点日久生情兆头的时候?”
顾瑾一时笑得比哭还难看,“琰姐姐,我样样不如你,你觉得有你在,晋王能对我日久生情?我没有奢望过他能多喜欢我、看重我,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
没有想要得到夫婿的喜欢跟看重,这当然不可能是实话。可是这年头的女人,尤其是做侍妾的是不能把这样的话嚷嚷出来。不过,顾瑾的确在晋王面前是将自己放在了比较卑微的地位。
顾琰揉揉额角,“你哪里样样不如我了,你刺绣就比我好多了。瑾儿,别跟我说你不奢望晋王的爱这种话。如果这样的话,你爱的就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你是么?”
顾瑾摇头,“当然不是,当年元宵初见我就把他牢牢的记住了。当得知父母要将我送给他做侍妾,我是欣喜若狂啊!我不敢说我一点都不爱他的地位,他的权势,可是我首先爱的是他这个人。”
这样说话就对了,不然真是别扭。
“瑾儿你除了出身低一些,不必谁差。你值得人来爱,何必妄自菲薄!既然你已经是晋王的人了,就要想法子让自己成为他心头重要的存在。日子是靠人经营的,既然你先动情,那你就得做好吃亏的打算。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晋王不是草木。不过,每个男人心底想要的女人不一样。你如今既然找到了心之所系的人,就要想办法成为他最想要或者最需要的那一个女人。”
顾瑾脑子有些懵,“府里的女人都喜欢王爷。”
见顾瑾沿着自己指出的思路去思考了,顾琰道:“那你就得成为与众不同的。至于到底怎么做,就要你自己慢慢找出条路子,然后把这条路走通了。”
顾瑾幽幽的看着顾琰,“我就做琰姐姐的影子好不好?”
“那你就只能一辈子做影子了,你甘心的话尽可以试试。你扪心自问,你甘心么?”要是顾瑾真的选了这么一条路子,顾琰会恶寒的。
顾瑾失魂落魄的在湖边站着,是啊,甘心么?
端娘扶着顾琰回去,又交代了人帮着碧梧把顾瑾也弄回了住处。好在顾瑾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没有再大喊大叫。这样的举动对她来说,自然也是平生头一回。未出阁时,因为是庶出总是夹起尾巴做人。到了晋王府,因为位分低也一直谨言慎行。
顾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王妃放心,我让人照看着十三姑奶奶的院子。等她想明白了就好了。”
“这种事哪是那么容易想通的。要是换了我……”知道自己只是个赝品,那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顾瑾的表现已经算是很平和了。甄娘娘知道自己一腔情意全都错付,过往种种不过是纯元皇后的替身时那个激动那个气愤那个伤心,生了孩子才三天月子都不做就离开了皇宫啊。顾琰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顾瑾如今能平静得多,也有赖于晋王并没有对她太过特殊吧。没有对她做出种种感情投资,以满足自己情感上的需求。如果他像甄嬛嫁的那个男人那样,顾瑾如今必定心碎。说到底,晋王还是一个君子。
钟漏里不停的洒落细沙,转眼到了掌灯的时刻。厨房送来了晚饭,端娘指挥人摆在了膳桌上。
“王妃,用晚膳了。”
“瑾儿那边送去了么?”
“送去了。一下午,屋子里静得可怕,怕是也吃不下去。”
顾琰也坐在这里想了半天,如今的顾瑾就像是一朵柔弱的白莲,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是从晋王妃将她卷进来的那天起,她就注定会伤这一回了。可是伤过以后呢?她会变成什么样?
好可恶的晋王妃,在顾家她就和顾珉顾瑾最亲近,非要害她们姐妹失和。这种事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啊。
顾瑾在屋里闷了两日才出来,她作为王府侍妾,在堂姐这里住上两三天已经是很破例了,该回去了。
临走她来向顾琰辞行,“多谢琰姐姐坦诚相告!”
顾琰也不知道她后来哭过没有,这两天就只有碧梧露面取食盒水等。不过现在看着还好,就是不知道她想清楚今后要走的路没有。
“你不怪我没有早早告诉你吧?”如果几年前她就对顾瑾说过晋王的事,今天也许要好办得多。
“琰姐姐没有义务事事都告诉我。何况当年你还要靠着祖母的猜测……也不算拉大旗作虎皮,王爷他是非常乐意给你撑腰的。你怕我说漏了嘴,坏了你的大事或者担心我夹在中间难办也未可知。想想当年,都是十二三的年纪,琰姐姐已经可以把全家上下耍得团团转了。我却只能靠着你才能在祖母跟前排上号,得到露脸的机会。好了,妹妹该走了,姐姐多保重。”顾瑾福了一福,转身就走。
顾琰派了苹果相送,自己看着顾瑾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顾瑾提当年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日后不会再如此无能,还是只是单纯感叹一句?自己鼓励她找到一条适合她走的路,最后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不会性情大变吧?
“王妃”端娘推推顾琰的肩膀。
顾琰坐回竹躺椅,“阿允他几时才要回来啊?”
“王爷出去办正事呢,总要让皇上还有那些大臣们知道,他不但能打仗,其他事也能做得很好啊。王妃自己早些事儿来做吧。”
“我做什么,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像渝王妃那样写字,也不能像顾瑾齐娘子那样做美美的小衣服。不行,丑就丑点,她也要做。反正到时候外头还要包襁褓,除了丫鬟乳母谁看得出来啊。再说她的针线活儿也不是就差到什么份儿上了。只是跟齐娘子顾瑾这样的刺绣高手没得比而已。
于是,顾琰便做起了针线活儿。可惜她坐不住,一件小衣裳拖拖拉拉做了小半月才收工。这期间,王太医又托人来延了一旬的假。顾琰也没细问便允了,只是纳闷怎么摔一下摔得那样严重。她也想个萧允去信的,可惜他不是固定呆在某个地方。哼,就是走民信局半个月也该给她来封信了啊。
“王妃,为什么线头都在外头啊?”齐娘子拿起顾琰唯一的一件成品看。
“哦,婴儿皮肤娇嫩,这样不会摩擦到。”
齐娘子恍然,“这样啊,那我再做的也都做到外头吧。”
“你去打听一下阿允他走到哪里了?还有几时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