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法子靠近女将,但得到的永远是一片不为所动的漠然。
  秦观南正用着无声无形的刀子惩罚刺戳她的心尖,每时每刻都疼得紧,叫黎知鸢近乎落泪。
  可这刀子剜心疼得再厉害,她也不愿放手,只攥得更紧。
  愈疼,愈紧,复而加剧疼痛。
  如此陷入灰暗之中,恶性循环。
  两年晃眼间过去,宫中枝叶泛黄,暮色渐染。
  时云汐不久就要成婚了,南南可想去看看?
  黎知鸢如往常般坐到秦观南的身旁,静静看着她垂眸翻书的模样,瞳孔中已不知不觉地软了下去,陡然低声开口问她。
  当初时家与她还有过一段婚约,但后来被黎裴宴阻挠作废。倘若仅是如此,时景深那老匹夫应是要松一口气才对。可偏偏时云汐对秦观南生了些异样的情愫,当初交往过密为众官皆知。现在时景深给时云汐寻了这门亲事,对象是朝中清流家的嫡女,亦算是门当户对。除了联姻,恐也是在做样子给黎知鸢看。
  阿汐时云汐要成婚了?
  祁清和指尖一顿,果真随黎知鸢的意抬眸看了她一眼,瞳孔中闪过几许恍惚。
  黎知鸢定定看着她,低声应是。
  她听见了从女将口中吐露的阿汐二字,心中便随之泛起一阵不能言的酸苦。
  祁清和眼帘微颤,莫名叹息:那便去看看罢。
  长公主本就是想寻个机会与她独处,自然无异议。
  时家世代皆是苍梧国的官宦,唯一的子嗣成婚,排面极为宏大张扬。门庭若市,往来之人都是苍梧国内的名门贵族。
  黎知鸢带着祁清和突然前来,时景深心中也是一惊,幸而是多年练成的老狐狸,面上无甚波澜,只满脸笑容直道荣幸谢意。他如何也不会叫这两位混在宾客的席中坐,便另外在席位之前设了一道帘幕雅座,供女帝使用。
  两年前,黎知鸢方登位的那段时间里时云汐还曾给祁清和传来信件关怀问候,那时的语气仍旧是一派天真牛犊不谙世事的模样。
  可如今再见,这位宰相之女、苍梧有名的纨绔却已然敛起了张扬单纯的明媚光芒,眉宇间沉淀出稳重与肖似其父的不入眼底的浅笑。
  时云汐变化很大。
  想来应是被好生教导过了。
  祁清和打量了半晌,心中忽而有些失笑,唇瓣也微不可觉地弯了弯,垂眸举起杯盏饮下茶水。
  将她所有表情与动作都收入眸中的黎知鸢如何捕捉不到她那点浅淡的笑意?
  不是对着她的嘲讽与冰冷,而是许久未见的真切欢喜,融了女将眉梢边的霜雪。
  黎知鸢默默瞧着,心中一酸,也随之垂头抿了口茶水,掩去了唇角的苦笑。
  我并无什么好东西,这对鸳鸯玉佩送予你们,且祝你们同心和美罢。
  时云汐敬酒之后,被时景深耳语告知了帘幕后贵客的身份,不禁睁大了些眸子,下意识朝着帘幕席位走了几步。
  然而这步子刚迈出,时云汐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安静立于自己身旁的伴侣,正对上了她温柔似水般的眸子,便弯唇一笑,坦然地伸出指尖去爱怜握住女子柔嫩的指尖,在她略显不解的目光下牵着人走向了帘幕后的席位。
  这对新人都身穿嫁衣,凤冠霞帔,珠宝琳琅,不过才成契,彼此间便多了些缠绵情意,叫祁清和看了也为之弯唇浅笑了下,从袖中取出一对玉佩递给了时云汐。
  既成婚,便当收心、担起责任,好生待人家。
  女将冷冽的声音都稍稍缓和了下来,看着这对伴侣,慢慢嘱咐道。
  时云汐垂眸瞧了瞧手中的玉佩,将半块递给了身旁的妻子,闻言后不觉展眉,认真颔首应是:晓得了,阿汐记住姐姐的话了。
  她将秦字去掉,仅取姐姐称呼,不仅是在与自己的妻子介绍表态,亦是在向曾经的自己作别。
  年少热忱心动已去,所牵妻子才是她未来要保护珍爱的人。
  当年大街上黑甲女将的惊鸿一瞥,终究成为幻影封存放下。
  果真是长大了。
  祁清和敛眸摇了摇头,举杯倒了些酒水,一齐敬过她们二人。
  这是两年来,她头一次来了兴致。
  时云汐不知她的酒量,竟也拉着她喝得高兴。
  黎知鸢倒是一眼便察觉出了女将脸上一杯下去后就染起的红晕,但是心中稀罕小将军难得的展颜,亦不舍得打搅她的兴致,便有些无奈地在旁边看着她们喝酒。
  最后还是另一位新娘子看不下去,捂着额头拖走了满眼都是迷糊之色、站立不稳的时云汐,与黎知鸢两人告罪后带着时云汐去喝解酒的药了。
  祁清和单手撑头,晕晕乎乎地趴在桌上,陡然听见身旁有人含着笑意低声问她:南南,我们再举办场婚礼好不好?
  黎知鸢有些期盼地弯腰凑了过去。
  女将垂着头,微微动了动,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她:陛下当初那般嫌弃,这会儿又何必勉强呢?
  祁清和的声音因醉酒而覆了层薄雾,却依旧掩不去其中的平静冷淡。
  长公主唇角的笑意一僵,重重抿着唇:我也想穿嫁衣给你看看。
  我们就举办一次,好不好?
  女帝软声央求道。
  喝醉了的人骤然嗤笑,仰头倚在了靠背上,阖眸嘲弄:不必,我不稀罕。
  早在哪儿去了?
  字字似利刃,霎时间鲜血四溅。
  黎知鸢脸色逐渐黯淡下去,眸中闪过些许红,半阖了眸掩去失态水光。
  不知是不是长公主这两句话的缘故,小将军后来又饮了半壶酒水,彻底通红了脸颊,神志不复清明,四肢都瘫软得走不动路。最后还是黎知鸢弯腰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带了回去,途中抬起宽袖牢牢遮掩住小将军饮酒后艳胜桃李的面容,心中的那点儿气又在女将朦胧湿漉的目光下销声匿迹,倒生了些好笑,爱极秦观南这般乖顺地窝在她怀中的模样,留恋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然而,这样乖巧的小将军就如昙花一现,在黎知鸢抱着她回到殿中、将她小心放在床边后就消失得无隐无踪。
  一路上都闷声不吭的女将陡然挣扎着要甩掉黎知鸢的手,可脑子一片空白晕厥,手上没什么力气。长公主的手还没被她甩掉,她自己便突然呆呆地愣在了那里,一双精致的桃花眸瞬间溢满了雾气,唇齿不清地开口质问面前的人。
  我、我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小将军通红着眸子,眼眶中闪烁着浓浓的水光,眼尾因醉酒而晕染上了薄薄红晕,神色又茫然又委屈,叫黎知鸢心中一颤,连忙握住了她的指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祁清和抢了白。
  长公主只看见面前的人红着眼似有些怔然地盯了她一会儿,随后陡然垂头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和衣襟,直直站起来,也不顾那些凌乱散落的裙衫,就这样抬手拥住了她的腰,颤抖着指尖,有些哀求地看着黎知鸢:你不是喜欢与我做.爱吗?
  我给你做个够,你放我走,好不好?
  女将说得这般笃定又可怜,甚至带了几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那一刻,黎知鸢如被巨钟在头上重重一敲、砸晕了意识,眼前都有瞬间的模糊发花,脸色空白,耳畔声音仿若在渐渐远去,叫她听不真切。
  她有一瞬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好似听不懂祁清和在说什么,紧攥着小将军腰肢的指尖隐隐发凉。
  那股突如其来的可怖寒意一直蔓延进了她的胸口,盘绕爬在她的心尖,让她的身子都开始微微打着颤,又在极冷间氤氲出了滚烫的水珠,自惨白的肌肤上滑落。
  啪嗒。
  直到手背上砸落的一滴热泪将她烫着了,黎知鸢才如梦初醒一般睁大了眸,瞳孔中光亮明灭破碎,兀然松开指尖踉跄后退,似瞧见了洪水猛兽一般,又被压上了让她也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不觉惨笑出声,沙哑着嗓音轻声问祁清和:
  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
  你将我对你的爱全都视作皮肉之欲?
  女将沉默地站在原地,身形瘦削,双眸通红又空洞地望着她,并未做声。
  黎知鸢扶额阖眸,突然笑了,眼角泪珠滴滴垂落,凄凉又惨然。
  她没有再说什么,仅转过身,垂头僵立许久,踏着一地晦暗的光线慢慢走了。
  身后之人抬手揉了揉眉心,视线模糊晕厥,疲倦而无力地倚着床头坐了下去。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好说的。
  在那日之后,除了夜间黎知鸢不再与她同床而眠,其余的与往日近乎一样,只不过是多了些沉默罢了。
  黎知鸢用行动回答了那天夜里的问题。
  绝不。
  绝不放手。
  不知不觉间,春意又一点点笼罩了这片天地,皇宫中嫩芽初生、莺啼不觉。
  祁清和靠着殿中的软榻翻着手中游记,陡然却闻耳边传来一声极嫩极细微的啼鸣。
  她眉梢微动,掀起眼帘侧眸瞧去,但又什么都不曾瞧见。
  女将第一次主动出了未央宫,就站在殿门口,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树木。
  那上面不停的有鸟儿飞来驻足,随后又在她的视线下翩然轻巧地飞走。
  无拘无束,自在极了。
  那是南方最为寻常的小灵鸟,春天到了,它们也要寻着路飞回故乡了。
  身旁有机灵的宫人上前一步,低声为她介绍。
  回故乡?
  女将瞳孔中神色恍惚一瞬,蓦然弯了好看的桃花眸。
  她轻轻地笑,小声呢喃着:是该回故乡了。
  宫人听不清她的话,便也不敢做声,只垂头偷偷瞧着这位平日里冷肃淡漠的主子眉梢边都挂上了温和的笑意、玄冰褪散,美得勾人心魂。
  这抹略显愉悦的笑容一直等到黎知鸢踩着往常的时间点踏入殿内也不曾消失,反倒是在祁清和瞧见黎知鸢的那一瞬愈浓了些,让长公主都为之一怔。
  怎么了?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黎知鸢足下一顿,贪恋地看着她微弯的眉眼,不愿打破这得之不易的笑容,声音柔和了些。
  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小将军闻言后却轻轻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走至桌边。
  我不告诉你。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这短短的一句话竟好似含着亲昵的娇嗔之意,叫黎知鸢心中宛若被猫儿的爪子悄悄划过,顿时软得不成样子。
  她也随着小将军一同浅浅地笑,有些晕乎乎的,像是被天大的惊喜给砸到了。
  黎知鸢跟祁清和坐在了一起,尚未说什么,面前就多了一颗剥好的果子。她微怔,呆呆看去,居然是小将军在为她剥碧玉果,就如很久很久之前在将军府中一般。
  长公主眼眶一涩,连忙掩饰着垂了长睫,却不敢说话,生怕打破这点儿短暂的美梦。
  我我晚上再来看看你好不好?
  临走去处理文书前,黎知鸢到底还是忍不住侧过了身子,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女将。
  祁清和眨了眨眸,对着她弯起了唇角,目光温柔地颔首应下了。
  于是,黎知鸢欣喜展眉,踟蹰于原地看了她许久,这才不舍离去。
  等她的身影渐远,女将垂眸坐在原处打量着自己的指尖。
  随后,她的目光又从自己的指尖上慢慢移至了这间住了些时日的宫殿,将之寸寸看过,尽数记在了脑海之中。
  祁清和抬手将额前的发丝别至耳后,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踱步走向了床榻。
  她认真地弯腰为自己褪下鞋袜,又仔细抚平了衣裙上些许褶皱。
  等将这些事都做完后,她才从容躺在了床上,眼尾处微微上挑了些,夹杂着轻快的雀跃的浅笑,缓缓阖上了眸。
  片刻后,女将的丹唇边溢出猩红的血色,眉眼静谧如画,生命气息消亡。
  沙场上孤傲的野狼是不能被困在华丽囚笼之中的,正如征战杀敌的将军不可折辱锁于宫中。
  秦观南怨黎知鸢算计、逼迫,却更害怕厌恶自己会在日复一日的光阴中泯灭去独属于她的尊严和骄傲。
  如今,不用担心了,她要回去了。
  大漠孤烟,荒寥边疆,那才是她的归属、她的家乡。
  所以,可以与阿鸢好好道个别了。
  南南!
  女人的声音尖锐急促,恐慌而绝望,刺破此间寂静。
  察觉不对、去而复返的女帝近乎昏厥地扶着殿门,眸色逐渐空洞,身形一颤,唇中便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将她身上绣着金纹的玄黑长裙都染出了浓厚暗诡的色彩。
  苍梧女帝疯魔了。
  竟是力压众议,换上一身嫁衣公然娶了一具女尸为后。
  世人哗然、耻笑,百思不得其解。
  执掌大权、惊艳纵横各国的苍梧女帝怎么也落得如此为情所困的地步?
  真是又可笑,又可叹。
  那一日过得极漫长,黎知鸢换上一身华美繁丽的嫁衣,为沉睡去的妻子细细画眉、挽好发髻,就那般抱着她在众人异样复杂的眼神中完成了封后典礼。
  长公主不在乎那些目光,只轻柔地抚着爱人的墨发,空寂冰冷的心中不住地升了些期许。
  如她所愿,当天夜里,长公主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那应是在边疆沙场之上。
  身着黑甲白缨、意气风发的女将骑于高马一跃飞过,忽似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侧眸轻轻看来。随后一愣,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缓缓展颜弯眸笑了。
  眸色璀璨,艳胜灿阳。
  黎知鸢呆怔于原地,眸中隐忍多时的泪珠终究是垂垂落下,朦胧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从未对她露出如此温暖灿烂笑意的小将军此时正坐于马上微弯下背脊朝着她伸出了指尖,瞳孔中映入了天边红日散落的光辉,温柔而希冀,满满溢出的都是缠绵缱绻的爱意。
  阿鸢,与我走。
  与我回家,好不好?
  身后突然响起宫人的呼唤声,在焦急地唤着她陛下。
  眼前是她心爱的妻子,用着纵容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她,耐心等着她的答复。
  那一刻,从来都紧握权势不肯放手的长公主落着泪,忽然抿唇笑了,毫不迟疑地伸手握住了女将的指尖,被一瞬拉入了女将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