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冬皱了下眉。
  他是柴国轩一手带出来的, 对这位老师各方面都很尊重, 但一直不太能接受柴国轩这种连人家几点睡觉都要管的操心法。
  偏偏柴国轩觉得这件事挺应当。
  柴国轩觉得这是锻炼林暮冬的好机会, 还在催促他:“快去, 明天给你批一天假不带训练, 想瞄准就瞄准, 想练枪就练枪……”
  林暮冬瞳底微微动了下。
  林暮冬转回身, 下了楼梯。
  这桩宿舍楼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初建的时候不大严谨,每层台阶的高度都要细微地差出不起眼的几公分。走的时候稍不小心, 就可能毫无防备地踩空一次。
  柴国轩年纪大了,看着林暮冬这样看都不看就往下迈的架势就紧张,提心吊胆看着他走下那几阶楼梯, 在门前站定。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 这会儿已经灭了,只有拐角小窗里的月色落下来, 衬得门缝里的灯光尤为明显。
  林暮冬站在门口, 半晌没动弹。
  不论出于什么动机, 半夜去敲别人的门让别人好好睡觉, 看起来都实在太奇怪了。
  林暮冬毕竟还是个思维足够冷静清晰的年轻人, 虽然被柴国轩开出的条件诱惑下来, 现在却依然觉得这种行为并不合适。
  林暮冬绷了下唇角,理智回笼,转身要上楼。
  柴国轩忽然加价:“训练馆的钥匙给你, 准你练到十一点。”
  林暮冬:“……”
  柴国轩目光灼灼, 鼓励地注视着他。
  年轻人总是需要鼓励的。
  柴国轩几乎是看着这群教练员长大,一群半大孩子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年纪就离家训练,身边没人管教没人照顾,柴国轩又当爹又当妈,从过敏忌口操心到兴趣爱好,并不认为这些小崽子退役之后就可以不让自己管了。
  上次的意外发生后,林暮冬原本就寡言的性格越发封闭,和人打的交道也越来越少。柴国轩宁可把别的事放在一边,也要保证他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
  敲门就是个很正常的交流。
  从十几岁入队起就被柴国轩照顾有加,看着授业恩师眼里藏着的无声担忧,林暮冬闭了闭眼睛,终于艰难按下自己的理智。
  林暮冬吸了口气,抬起左手,极缓极慢地在门上叩了两下。
  林暮冬:“关灯,睡觉。”
  他的声音偏低沉,因为实在觉得这件事莫名其妙,开口时难免有些不情愿,语气里的冷淡却也仿佛被冲淡不少。
  不像是训斥,反倒在夜色的蛊惑下,透出些极具欺骗性的难得温和。
  ……
  下一秒,门内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慌乱响声。
  短促的惊呼刚冒出来就又被憋住,格外软糯的嗓音带着尤其明显受惊过度的哭腔,从门缝里颤巍巍钻出来:“哦……”
  林暮冬:“……”
  柴国轩:“……”
  脚步声挪一步停三步地蹭到门口,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跟着灭了。
  屋里的人明显吓坏了,怎么都不敢开门,细细的抽噎声一半憋在嗓子里:“不写——”
  小姑娘哭得有点儿喘不上来气,断断续续地商量:“不写检查……行吗……”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扔下把自己关爱教导抚育大的授业恩师,转身上了楼。
  *
  第二天,叶枝没敢去训练馆。
  只是做了个噩梦,醒来就要听见噩梦本人在门外敲门,这种恐惧实在丝毫不亚于睡觉梦见考试,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确实在考试。
  叶枝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努力,尝试着克服半夜有人敲门催自己睡觉的心理阴影。
  偏偏手|枪队的训练馆就在队医办公室的楼下。
  如果把那一整栋建筑都按照功能分区,更准确的说法,大概是队医办公室就在手|枪队所属的二楼。
  叶枝每天听着楼下传来的清脆枪声,都觉得林暮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上来,可能会趁她趴在桌上午睡的时候来敲她的门,或者是在她偷偷喝牛奶的时候趴她的窗户,严厉地对她要求:开灯,工作。
  那天晚上阴差阳错敲的一回门,顺利把林暮冬在叶枝心里的阴影升级成了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
  连着几天,叶枝都不敢轻易出门,尤其谨慎地远离了最可能出现敌情的训练馆和餐厅。
  几天的枕戈待旦下来,林暮冬没遇到,叶枝的存粮也终于见底了。
  学着仓鼠絮窝的新队医蹲在小办公室,对着只剩下一袋紫米面包、一罐八宝粥的零食盒子,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颤巍巍地迈出了下楼的脚步。
  叶枝抱着自己仅剩的存货,悄悄钻进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怕人发现没敢开灯,把八宝粥倒进小饭盒,放进了整栋楼唯一一台微波炉里。
  ……
  一墙之隔,柴国轩正慷慨激昂地给准备出征世锦赛的队员训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一切模拟实战,细节决定成败!”
  没了林暮冬带队,这届队员的成绩并不乐观,柴国轩不敢放松,要求越发严厉:“射击比得是技巧,更是静心,要心如止水,要胆大心细!”
  柴国轩敲着花名册:“离出发还有三天,不要让我看到任何人私自熬夜、打闹、上网打游戏、进食赛事餐以外的食物,不然通通取消资格!”
  林暮冬和刘娴这次都会随队,坐在背对队员的教练席上,也跟着听柴国轩中气十足的训话。
  这些要求听起来严苛,其实却都是一代代人用经验总结出来的,并不是故意难为人。
  熬夜会影响心率,打闹可能意外受伤。禁止打游戏是因为防止敲击键盘鼠标的手感不同,可能会影响扣扳机的肌肉记忆。不准随便吃东西,是为了防止未知的食物里面可能存在乱七八糟的成分。
  射击的兴奋剂检查和其他运动不一样,任何有镇定成分的药剂都可能被判定违规。怕队员们一不小心把得之不易的奖牌吃回去,队里索性统一供应赛事餐,对各类零食一直都是管制从严的。
  刘娴入队十多年,已经听了几百次这些规矩,忍不住压低声音跟林暮冬说小话:“最近叶队医怎么没过来,你见着她了吗?”
  林暮冬正在保养着自己专用的枪械,沉心静气,擦拭的幅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刘娴早习惯了,自顾自低声念叨:“我还挺喜欢她的。小姑娘脾气好,工作认真,对你的印象应该也不错,之前还问我你手怎么伤的……”
  林暮冬蹙了下眉,放下手里的扳机组件,抬头。
  金属的组件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迎上他黑沉沉的瞳底,刘娴自知失言,连忙摆手:“我没说啊——本来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让她管我就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找资料了?”
  刘娴听柴国轩说起过叶枝的学历,回去又仔细打听了一圈,看看依然不为所动的林暮冬,忍不住觉得有点儿可惜:“说真的,她出来的那个实验室特厉害,运动康复是国际顶尖的。我是真不知道你手怎么了,可是说不定人家就能治——”
  “不必。”
  林暮冬打断她,收起了桌面上散落的零件。
  刘娴看着他,欲言又止。
  之前没有大型赛事的时候,林暮冬的退役并没在队里产生太大的影响,可现在世锦赛林暮冬不能去,力不从心无人可用的感觉就忽然跟着明显了。
  不论是为了接下来的比赛,还是因为不想看着一个天才就这么陨落,他们都有点儿不甘心就这么一直下去。
  可惜林暮冬本人却显然没有要配合这个话题的意思。
  不仅不打算配合,林暮冬已经把东西收拾好,站起身准备走了。
  才发现训话的队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散,刘娴连忙起身,快步跟上去:“等一下——”
  “刘教练,我已经不是现役队员了。”
  林暮冬声音清冷,解开护腕,扔在桌上:“也告诉叶队医,用不着费心——”
  那天晚上,哭得抽噎的小姑娘隔着门吓得不轻,软糯轻颤的嗓音悄悄在他记忆里冒了冒头。
  ……
  应该也不用再特意告诉对方不必费心了。
  林暮冬扫了一眼装着冷冰冰枪械零件的枪盒,随手合上抄起来,右手插|进口袋,起身出了训练馆。
  今天的训话是在所有训练完成后,已经拖到了很晚。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天幕上挂着零散的几颗星星,亮得有气无力。
  林暮冬莫名生出些无法控制的烦躁,蹙了两下眉,转过拐角,走向了训练馆旁的休息室。
  他记得休息室的冰箱里还有啤酒。
  这种东西在柴国轩那儿无疑也是要被严厉禁止的,教练员们不敢放在自己的宿舍和办公室,只能放在了公共区域,仗着灯下黑侥幸一直没被搜到,谁想喝了就去拿一罐,回头再补上。
  林暮冬平时并不参与教练们的联欢聚会,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被拉入了反柴队侦查联盟,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现在已经不是现役,用不着参赛,那些严苛的规定自然也不必要遵守了。
  林暮冬皱了皱眉,被那点儿无法忽略的莫名烦躁驱使着,拉开了休息室的门。
  黑漆漆的休息室里,不知道哪儿来的运转声嗡嗡响着。
  橙黄色的灯光透出来,从下方的犄角旮旯向上,忽明忽暗地,幽幽照在张格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
  林暮冬扶着门,端着枪手臂上吊着砖头一个小时都素来稳健的右手,忽然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