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锤子敲击方响音板的声音清脆透亮, 如同银铃,伴着笙清晰透亮的声音, 渐渐加入琴声、琵琶声的相和大曲, 身着玫红色舞服的女子翩翩起舞。
她双手朝天、向后下腰从两边斜线而出,然后于原地单脚进行转圈和蹦跳,在高潮时来回跳跃, 一气呵成, 这是一个名为“翘袖折腰”的舞姿,舞者饰演的巫女在对上苍进行参拜。
随着舞段改变, 舞者头上的翎子开始随着头部动作的增加而不停地前后甩动, 袖子也不停地配合着裙摆挥甩, 长袖横向地甩过头部, 在头顶呈现出弧形, 而另一臂则从体前向髀间甩去, 如同蛟龙翻飞,其态若狂。
朴拙,坦荡, 刚柔并济, 灵气鬼魅, 又神秘庄重。
严星河知道自己应该打断她, 好让她还没痊愈的脚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可是看着她脸上的神情, 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那是怎样的一种专注和沉醉, 才让她看起来判若两人,是不是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有片刻的脱离现实, 想象自己还在那个灿烂的舞台?
他不知道, 却又觉得心痛,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她原本该是自在翱翔的飞天,无拘无束,去跳去旋转。
方响清越的声音又渐起,场面渐渐归于平静,巫女的祭祀仪式结束了,舞者定格在乐曲的末尾,脸上的神情依旧端庄,充满了对上苍的敬重。
等到严星河示意她已经录好了,这才松手站直身子,松了口气擦擦汗,却又在原地站着不动弹。
见她没有向自己走来,严星河愣了一下,“……你不来看看拍得怎么样么?”
“就、就来……”何秋水应了声,抬脚往他那边走,动作有些缓慢。
严星河叹了口气,上前去扶住她,“不是说好了跳一段歇一下的么,痛不痛?”
何秋水摇摇头,“我停不下来啊,不痛,就是有点酸胀。”
说着又笑起来,“不过好久都没这样跳过了,有点累,体力好像有点跟不上了。”
她一直都只是做基础训练,在音乐伴奏下完整的跳完一支舞,今天还是第一次,瞬间便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无比兴奋,忍不住想一再沉溺其中。
“坐下休息一会儿罢。”严星河将她扶到一旁坐下,对她的话未置一词,实在是不知道还说什么才好。
作为她的主治医生,他明明应该斥责她此时的行为,这是对健康造成极大影响的事,可是当他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看时,却又能体谅她。
于是最后也只是一边强行替她按摩着小腿,一边有些担忧的问道:“你就不怕落下病根来,以后天气一变就腿疼?”
何秋水红着脸,感觉自己的皮肤贴着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都快要着火了,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不、不怕……只要还能跳就行……”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她的声音出奇的绵软,糯糯的,像小孩子在撒娇。
严星河手里搓揉的动作不停,微微仰起头,抬眼和她四目相对,看清她眼里和羞涩交错纠缠而出的坚定。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呀,叫我说什么好?”
叹息声在空气里慢慢的散开,何秋水仿佛看到了宠溺孩子的老父亲担忧又纵容的神情,忍不住抿着唇笑了起来。
她的脸很红,像春天灼灼盛开的桃花,严星河再抬眼时看见她的脸孔,忍不住愣了愣,然后她轻轻一怔,原本还被他抓在手里的小腿就脱离了掌控。
只有裙摆柔软的布料从指间划过,让人来不及把握。
他忽然便回过神来,“……还、还继续么?”
何秋水点点头,“继续啊,争取早点拍完好不好?”
她说完歪了歪头,努力做出淡定的模样。
严星河陷入另一种左右为难的处境,一面是她的腿可能坚持不了那么久了,另一面是如果今天不拍完,那接下来几天他都没空——不是上课就是值班。
犹豫再三,他折中建议道:“拍分解动作太多了,不如挑其中的重点难点片段来分解,录一段慢节奏的?”
也就是说不再像上一次拍《蒹葭》时那样详细到每一个动作都讲解了。
何秋水想了想,点头应声好,有些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到底是专业舞蹈演员出身,镜头经验很足,分解动作流畅又利索,顺利到几乎没有需要重来的地方,全部录完视频素材,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一刻。
严星河趁她休息的时候教了一些使用相机的小技巧,又道:“可以多拍些素材,到时候可以教嫂子和大哥,让他们帮你摇一下杆。”
至于剪辑,“学不学都不要紧了,我再怎么忙,替你剪个视频的时间还是有的,实在感兴趣,以后慢慢学就行了,也不难。”
何秋水忙点点头,双手合十的朝他道谢,“多谢你,都那么忙了还帮我,实在是……”
“觉得不好意思的话,能不能请我吃一碗你亲手做的糖水?”严星河笑着打断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来。
何秋水当然应好,她笑着点点头,眼睛都弯了起来,“我去换衣服,你等我一下?”
等她换衣服的时候,严星河也没有离开练功房,他好奇的打量着衣柜里挂着的一套又一套舞服,在心里猜测这是什么布料。
尤其是两套汉服,一套是唐制的,严星河记得很久以前看过《大明宫词》,里面的演员都穿着差不多这样的服装,另一套大概是明制,看起来很严实端庄,风格迥异。
这时何秋水终于又来了练功房,蹑手蹑脚的走到严星河背后,正抬起手要击掌看能不能吓到他,还没动手呢,就见他猛地回过头来,“好了?”
“呃……好了,好了……”她连忙放弃原来的打算,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的应道。
装好人也装得也不像,严星河心里失笑,为她表露无遗的小心机。
何秋水怕被他看穿,忙转移话题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衣服……”严星河抬手摸摸下巴,“你这两套汉服用的什么材料?看起来不便宜。”
“这一套叫霓裳羽衣,都是真丝的。”何秋水哦了声,上前拉起那套唐制的来,给他展示取材自《簪花仕女图》的苍黑色大袖衫和驼毛褐下裙上的纹样,“还有一条配套的披帛,衣服是定制的,加起来要两千多罢。”
严星河想了想,继续问:“穿这个得配特定的首饰罢?”
边问边在心里合计着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能买几套这样的衣服。
何秋水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笑嘻嘻的从首饰柜子底层拖出个大箱子来,掀开盖子就看见里面几个木盒,挨个打开,“形制风格都是唐代的和明代的,手工做的哦,好不好看?”
她边说边抓着一支纯银镀金的云纹立体凤头衔珍珠流苏发簪在头上比划着,见严星河伸手,便直接往他手心里一放,“喏,给你看。”
发簪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凭分量就能感觉出是实心錾刻的,他心里有些咋舌,脱口而出道了句:“这也是订制的?”
“是啊,可花……”何秋水原想说可花了不少钱,话还没说完立刻又打住,她终于回过神来了。
不行,我不能直接说价格,万一他觉得我大手大脚不是好女孩怎么办,会被吓跑的罢?
她脑子一激灵,立刻就开始改口了,“可花不了多少钱,这个才几百块,真的。”
说完还要点一下头,强调似的。
严星河哦了声,又探头看看箱子,“那这个花冠……也是?”
莲花冠精致非常,栩栩如生,光是工艺就骗不了人,何秋水眨眨眼,一时间没想好说辞。
顿了半晌,只好强行解释:“毕竟真金白银,可以保值嘛,我这个花冠人家师傅不做了的,绝版了的哦,而且……”
她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就这几样首饰,又没有很多咯。”
严星河闻言立刻就笑了,仿佛心有余悸似的,“是啊,幸好就几样啊。”
要不然以后可怎么办,他得收多少病人做多少手术才能把这些首饰挣回来呐:)
“……又不要你给买。”何秋水嘴一撇,嘟囔起来,“搞得好像要你给钱一样,哼哼。”
严星河听见,眉头一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道:“走了,下楼罢。”
何秋水一甩手,气咻咻的,踩着重重的脚步噔噔噔下楼去了。
到了一楼店面,还有好几桌都坐了食客,有年轻人也有上了年纪的,口味也不太一样,年轻人更喜欢杨枝甘露和椰果菠萝的新鲜,叔叔阿姨们则更喜欢夏三宝和绿豆沙的传统。
严星河要吃她做的糖水,想了想,问道:“凤凰奶糊你吃不吃?甜甜的,蛋奶香,甜蜜过热恋哦。”
还是这么俏皮,严星河失笑,点点头:“随你。”
何秋水笑嘻嘻的,从口袋里摸出根金色的书卷头扁簪来,利索的将早已变长的头发挽起,在脑后结成一个拳头大的圆髻,碎发从鬓边垂落,平添几分温婉。
严星河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有人进来点外卖,“老板,要一份椰汁芋圆西米露,打包。”
老何不在,何秋水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应了声,然后叫严星河:“严医生,帮忙下一下单。”
严星河哦了声,走到柜台后面,看着电脑界面有一瞬间的懵逼,“呃……这怎么用啊……”
他嘀咕了一句,来的客人好像懂,伸头过来指点他,“点这里、这里……对对对……就这样,多少钱?”
“二十一块。”严星河心里擦了把汗,松了口气,又忙跟对方道谢。
何秋水在厨房忙着,她已经很熟练了,把鸡蛋黄磕进奶锅里,加入纯牛奶和细砂糖,打散蛋黄后开火边煮边不停搅拌,短短两三分钟蛋奶液就开始变得浓稠,关火后倒进玻璃碗里晾一下。
接着开始做椰汁芋圆西米露,东西都是日常备齐的,只要舀在一起在兑入由鲜榨椰汁和椰浆勾兑的椰汁就行了。
把西米露拿出来,才发现点单的是平时就送这边外卖的小哥,她还笑着打了声招呼:“今天那么早就下班了?”
“是啊,女朋友生日嘛,早点回去咯。”小哥笑着应了声,接过她递过去的糖水袋子,挥挥手很快就走了。
何秋水这时才转头将凤凰奶糊端出来给严星河,“就在柜台这儿吃?”
严星河哦了声,顺势就坐下来,面前这碗凤凰奶糊色泽耀眼、细腻香浓,舀一勺再倒下来,有些像煮稀了的鸡蛋羹,他喝了口,含糊着说了句:“我会用你们这个点单的机器了。”
眉眼间略有些许得色,何秋水朝他揶揄的一笑,“原来你以前不会的啊?”
她从冰箱里端了卖剩的最后一碗茉莉花奶冻,挖了一口,茉莉花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严星河也闻到了,吸了一下鼻子,“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懂。”
何秋水眨眨眼,笑着点开了电脑上的音乐软件,一首有些耳熟的歌就响了起来。
“你喜欢这个歌手?”严星河探头看了眼是谁唱的,哦,有些印象,春节晚会见过他,是个蛮有名气的中国风歌手。
何秋水笑嘻嘻的点一下头,“他的名字多好听,桂棹,‘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的桂棹。”
“是挺有文化的。”严星河附和的应声,冷不丁又说了句,“你的名字也好听,是‘春山拂拂横秋水,掩映摇踵对’。”
何秋水一听,又眨眨眼,耳尖都变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