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入富丽堂皇的大殿之时,明帝已经与段擎苍左侧首张案几前了,二人合用一案,明帝亲自动手从羊腿上切下肉来,放在段擎苍的面前,一幅君臣和谐的样子。段擎苍都有些不好意思,向明帝道:“众臣都已经进入大殿,还请陛下上座。”
“朕今日,便要坐在这下首,上面冷冰冰的,一个人坐着有什么好?朕要坐在下首,和众爱卿边吃肉喝酒边聊天,岂不快哉?”
明帝如此一说,便连段擎苍也觉得,的确如此,当下也不勉强明帝,只端了酒道:“微臣敬陛下一杯!”
“好好好!来喝酒!”
这日,明帝真的没有坐到自己的龙椅上去,而是与群臣同乐,末了,却又郑重其事地让韩勤宣布了早就拟好的圣旨,段擎苍因为功在社稷,被封为“平山候”,离封王只差一步,段擎苍也是满足极了,众人都喝得有点醉熏熏,尚没有反应过来,这“平山候”到底代表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段擎苍又升官了!
他已经是大将军了,再升,当真要封王才罢休吗?向来,便只有皇帝的亲兄弟们,才会有封王的可能。
深夜,群臣醉倒殿中,明帝却一扫醉态,静静地看着这些大臣们。这些,都是他的肱股之臣,可是在他们中间,他没有感到任何的温暖和安心,甚至骨子里有个声音在叫,他们是敌人,没错,他们是敌人!
他取下自己的龙佩,悄悄地塞在段擎苍的衣袖中……
翌日,群臣醒来的时候,明帝已经回宫休息。说是因为宿醉,没法上朝,请各位大臣也回家休息一日。
这正合段擎苍之意,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了,现在真的是归心似箭。
回到府中的时候,便见门口早已经等待着一队人,见他过来,立刻敲锣打鼓跳起来,欢欢喜喜的模样,他脸上露出些笑容,抬眸看到那块门扁,这块门扁该换了,换成“段候府”,段家连续三代,都是给南昭卖命,虽然身居高位,到底是没有人坐到候爷的位置,他这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呀!
踏入大院,便见院子里,大夫人、梅氏及几位姨娘,带领着儿女和奴仆们跪了一院子,“恭祝候爷胜利归来!桎”
“恭祝候爷胜利归来!”
段擎苍原本也不怎么喜欢这么大张旗鼓的炫耀,但今日的确心情好,于是微笑道:“好,好,都起来吧!”
他先走到大夫人面前,将她亲自扶起来,“凤儿,你辛苦了。”
大夫人想起这段日子的委屈,眼圈蓦地红了,哽咽着说:“老爷,你回来了就好了,你回来了,臣妾就开心了。”
顾采芹主动上前请安,“女儿见过爹爹!”
向来,顾采芹只叫段擎苍为姨父,这是怎么回事呢?段擎苍微怔之下,顾采芹已经自已解释道:“爹爹,我已经是您的女儿了,由奶奶做主将我过继在了我娘的名下,今天这一切,非是大夫人的安排,都是我娘的安排呢!这些日子您不在,大夫人正好病了,家里的所有事,都是我娘打理呢!”
说着向一旁的老夫人道:“奶奶,是不是这样?”
老夫人缓缓点头,眼圈也是红红的,想到那次砒霜事件,她差点就要等不到这个儿子回来,这条老命差点就没了。
如今能够再见到儿子,实属侥幸。
段擎苍回眸看大夫人,见她只是拿着帕子抹泪,也是满脸的委屈。他不由地有些头疼了,虽然身为男子,只需要关心国家大事,但后宅不宁,一直也是段擎苍的心病,只是后宅之事,又不同于国家大事,国与国打仗,直接来硬的,大不了染上数万人的血,这事便也了了。
可后宅,染一个人的血,那都有可能是自己亲人的血。
他走到梅氏面前,见她始终低垂着头,这时候便轻唤了声,“伊人,怎么回事?”
梅伊人回头示意,就有丫头拿上来一件大氅,“天冷,先进屋吧。”
梅伊人的体贴,让段擎苍的情绪又平静了些,举目四顾,忽道:“鸿儿和樱离呢?”
“鸿儿前几日病了,这才刚刚好,我害怕他出来吹风,又要生病,便叮嘱他在房里呆着。”
“那我等会去看看他。”
众人本以为,段擎苍这就会去百福院探望段鸿了,谁知道他又继续问道:“那,樱离呢?”
“她似乎也有些不舒服。”梅氏答道。
“似乎?”
段擎苍忽然想到,刚才顾采芹叫她娘,她已经有了新的女儿,而段樱离……想到这里,他终于发现家里人对于段樱离的忽视了,就算她是七品县君又如何?便是她自己的娘亲,也不能确定她为什么没有来迎接自己的爹爹。
段擎苍忽向梅氏叹了声,“唉,你,你糊涂……”
梅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道:“我这两日太忙碌,已经嘱咐采芹照顾她了,况且她那么大了,自己也会照顾自己。”
“行了,你们都散了吧!我去看看她!”
大夫人有点茫然地道:“老爷,我已经在东厢摆好了饭。”
今日,却是东厢和百福院都摆了饭,大夫人本来还在想,梅氏纵然已经是平妻,可是一天没得到老爷的承认,她在段府依旧低她这个大夫人一头,今日若是老爷在东厢用膳,就是向全府人证明,段府后宅,依然大夫人最大。
可是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为什么,关键时刻他偏要去探樱离那贱丫头?大夫人想不通,又道:“臣妾在东厢等老爷。”
顾采芹忙道:“爹爹,我娘亲已经在百福院摆好饭。”
忍了好半晌的段芙蓉道:“采芹,我爹回来向来是在东厢吃饭,你就别添乱了!”
“那可不一定,这次百福院可是精心准备的。”
“精心准备的又怎样,我爹肯定不去……”
段擎苍听着二人吵架,很是心烦,重重地哼了声,便直往鹤鸟阁而去。
进入院子,才发现段樱离已经在八角亭内置了暖炉,架了铁支架,架子上烤了肉,另一边却又熬了热粥,还有奶茶……包子和饼也都烤在火上。她穿着一袭血红色毛裘,干净的小脸略显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看到他进来,便嫣然一笑,“父亲,您来的正好,烤肉可以吃了。”
段擎苍走进八角亭,发现丫头们早就被段樱离打发走了,此时亭中就只有他们二人,段樱离拿了柳木穿起的烤肉,递给段擎苍,“父亲,热乎着,吃吧。”
段擎苍没有拒绝,坐下来和段樱离一起烤火吃肉。
“味道怎么样?”
“很好,很像我们在战场上吃的烤肉。”
这话说出来后,段擎苍心中的疑虑却更大了,又道:“樱离,爹知道你在仆人院住了六年,接触的人可能是杂了些,也许能够收到一些大家都收不到的消息,比如我们打仗时,在营地里如何搞吃食,在冬日里的荒野里,怎样使自己吃得暖和,这种事一般的闺阁女子是不知道的,你是如何得知?”
“只是听段延叔叔讲的而已。您忘了,他可是跟着你打过不少仗,现虽是梅夫人的忠仆,可曾经也是您麾下的将领。我常去梅夫人那里,见到他自然问问战场上的事儿。”
说完,她放下了手中的烤肉,“父亲,是否我问得太多,您不喜欢这样?”
段擎苍一笑,“那倒不是,只是这次,我临出发前,你给的那几句话,后来起了很大的作用,若不是你的提醒,恐怕我不会想到这一点,那么此仗必败无疑。”
“父亲您太自谦了,便是没有我说的那几句话,您还是能够胜利的。”
“樱离,你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段擎苍忽然很认真地问,“这种办法,若不是经验丰富又极了解各国国情的人,是不可能想到的。”
“父亲,您——”
“樱离,现在周边各国蠢蠢欲动,情势复杂,你可千万莫要上谁人的当啊?他现在给你些甜头,让你完全信任他,过后说不定就会有更大的阴谋……你知道你父亲我,向来是站在风头浪尖的,什么明抢暗箭太多太多,你身边我的女儿,的确是受委屈了,但你要明白,无论何人,也不可完全相信,你能信的,只是家人而已。”
段樱离又端了碗热粥,“父亲,先喝了这碗粥吧,昨夜定是喝了不少酒,到现在酒气尚未褪去,白粥是最为养胃的,喝了便舒服了。”
段擎苍微蹙眉头,将粥接了过来,还是喝了。
见他满足的抹去唇角的粥汁,段樱离这才道:“其实这有何难猜?女儿在这府中,又能接触到几个人呢?来来去去不过几位皇子而已。”
“难道是三殿下?”
话音刚落,段擎苍却又摇头,“不对,三殿下目光只在朝堂之内,未必能够想出这样的办法,那必是二殿下了。”
“二殿下此人心地倒是好,可是他的外公远山候戚契,他哪里会希望您能赢得这场战役,若您战死,他才会开心的跳起来。如今太子虽然被废,但赵家与苏家与太子唇齿相依,依然力挺;七殿下年龄过小,冲动任性,皇上虽然喜欢他,却未必肯在立储君时考虑他。二殿下却不一样了,一则才华胜过太子甚多,二则有远山候戚家相助,而戚贵妃虽然身体差,却依然得~宠中,二殿下的机会很大,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就是爹这里。”
“怎么说?”段擎苍原本是最不喜欢女子也来讨论家国大事,但听着段樱离娓娓道来,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很有兴趣再听她说些什么。
段樱离轻轻地啜了口茶,才道:“父亲您封候,本是喜事,只是这封号吗……二殿下的外公戚契将军被封远山候,您却叫平山候,字面意思便是‘平定远山’,已然是在名号上压了戚将军一头,隐隐有与戚将军对恃之感。自太子被废,二殿下原本胜局已定,只是父亲胜利归来,又被封如此名号,如今二殿下却多了几分威胁。”
段擎苍倒没有想到,一个封号,竟也能说出这些名堂,而且他还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段樱离又道:“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不希望您与远山候联合。”
“你个小小女娃,竟也妄议陛下的意思?”
“父亲,您只当是一个父亲与女儿之间的随意谈话好了,我且说我的,父亲便当成耳旁风岂不是更好?”
段樱离淡然的几句话,让段擎苍忽然感慨良多,“樱离,你长大了。”
段樱离笑道:“姐姐们也长大了。”
段擎苍微怔一下,“是啊,该好好的想想芙蓉的婚事了。原本以为,她嫁给二殿下是最好的,如今看来,便是二殿下能容得我们,皇上与远山候却必不是这样想。”
明帝如此安排,也自有他的深意。可天子之意难测,谁又能百分百肯定他的打算呢?
“若大姐只爱二殿下呢?难道让她放弃爱情,听从您的安排吗?”段樱离忽然问。
“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岂有你们自己安排的道理?当然是父母站在哪里,儿女就站在哪里。”段擎苍已经默认为,这次是三皇子凤羽指点樱离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三殿下一直想娶芙蓉,可是芙蓉又不愿理他,他便将此办法告诉樱离,借机在他的面前表现一下而已。
于是又叮嘱道:“如今情势不明,便对方是三殿下,你也不能轻信于他,下次可不要再替他传话了。”
段樱离不置可否,只问:“父亲,若有一日,大姐站错队,您还会认她吗?”
“芙蓉不会站错队。”
段擎苍有点受不了段樱离那澄明的眸子,站起身来,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若你们遇到什么问题,我不会坐视不理。若芙蓉错了,我必会救她。”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亭外而去,又道:“樱离,这次你立了大功,是这场战役中的无或功臣,我会给足你娘面子,便在百福院去用膳,一会你也来吧。”
“是,父亲。”
段樱离口中应着,脑海里却是上世的情景。
她独自在冷宫八年,这位父亲,却从未有过一次探望。
段擎苍看起来还是甚为平静,可是段樱离那段话,如同搅动了一池湖水,心念电转间,已经又将各方面的强弱分析了一遍,有点后悔之前自己的态度不明朗,如今明帝封了他平山候,虽然与远山候相隔千里,但闻远山候为人向来敏感多疑,小肚鸡肠,恐怕这间隙确实已经存在,而且无法弥合了。
心中忽有个念头,三皇子凤羽虽然没有后靠,但此人向来有些机敏,上次在猎场也获得皇上的嘉奖,朝中隐隐有人传说,凤羽有成为太子的可能。
如果三皇子真的有这样的实力,那么他若帮了三皇子,三皇子登基后,他便是最大的功臣,倒比扶持了二皇子登大宝,介时却要与远山候抢功劳,说不定还要被排挤的情况要好些……
段芙蓉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正做着要嫁给二殿下的梦,段擎苍却已经在心里倾斜于三殿下凤羽了。
段擎苍也没想到,如今的凤羽,不再是他出战前的那个凤羽,他已经是一个残了条胳膊的残疾人……
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正是如此。
明帝的封候之举,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一些原本很劳固的东西。
整个朝堂的形式,正在这次的封候事件中,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
段擎苍刚刚到达百福院,便有人传,“二殿下和三殿下到了!”
段擎苍道:“快请!”
不一会儿,二位皇子已经齐齐进入院中,一个穿云纹鹤氅,玉面朱唇,风度翩翩,眸若春风,正是二皇子凤青鸾。另一个面色略显苍白,身着一袭锦蓝缎裳,脖子上围着块血貂皮,腰上却坠着赤金盘龙樱络,备显华贵,只是眸中虽有笑意,依旧让人感觉到他的疏离,正是三皇子凤羽。
二人皆携礼物前来,“段将军,恭喜,恭喜啊!”
段擎苍让人把礼物送到后面去,向二人伸臂让座,“二位殿下请上座。”
三人便在圆桌前坐下,女眷们便自动起身离去,留了三人说话。
段擎苍略显关切地向三殿下道:“听闻三殿下前些日子受伤,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凤羽点点头,“已然大好。”
“如此,便放心了。那件事的幕后真凶,有找出来吗?”
“找出来了,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大历死士,已经处决了。”
原来凤羽受重伤回宫,当然也惹得明帝震怒,不管凤羽是否庶子,是否有后靠,又是否将来有没有更好的前途,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皇帝的儿子,有人敢伤他,便是向他这个当皇帝的挑战!
明帝立刻着人调查这次刺杀的幕后真凶,哪知凤羽在清醒后,便数次要求明帝不要再调查,只当这次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明帝数次到凤羽宫中探望他,每次见他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满面憔悴,不知为何,竟忽然回忆起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他亦是于夺嫡
大战中,差点死于非命……与儿子同病相连的感觉,反而使他着意要调查真凶,结果可想而知,在明帝的各方面逼迫下,大皇子凤旭,主动入明帝寝宫认罪。
他坦露了一切,只因为,“储君之位忽然被废,而凤羽却在此时风头正劲,无法忍受这种落差,因此才下狠手。”
明帝知道真相后,反而犹豫起来。
再三思虑之下,还是放了苏旭一次,找人做了些证据,说是大历那边的刺客刺杀凤羽,又抓了几个人来顶太子之辈,斩于南门,此事便也罢了。
当明帝将这事告诉凤羽的时候,凤羽明知真相并不是如此,还是很感激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向明帝嗑头谢恩,谢他惩罚了凶手。
明帝自此,内心里对凤羽存了一缕愧疚,暂且不提。
只说大皇子凤旭,因兄弟相残的事虽然没有被宣扬出去,却也受到了严重的惩罚,明帝罚他在佛堂里抄经三千次,如今他已经被禁足三月有余了。
凤旭的被禁足,又动摇了一些原本支持他的人,分散投向了凤青鸾和凤羽。
而凤羽,因为要隐瞒手筋被挑断的事情,也是非常的辛苦。有心找神医卜青牛来替自己医治,可惜对方是二皇子凤青鸾的人,害怕此事泄露反而于已不利,只能找来宫外的大夫,草草缝合了手筋,缝合的时候虽然用了曼陀罗做为麻药,依旧痛得他昏过去好几次。
每次昏过去,再醒来,都对段芙蓉多恨一分。
好在被挑断的乃是左手,平日里练剑、吃饭喝酒等事务,只要掩藏合适,也并不能被人发现他的左手已废。
养到如今,左手已经能够抬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段擎苍如所有人一样,并没有发觉凤羽的手有何异样,端了酒道:“三殿下身体康复才是值得庆贺的事,来,段某敬二位殿下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