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太舒服了,还是他讲故事的时候声线太平稳了。
他的故事只讲了一半,我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如果是以往,我一定会坚持听到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因为这里面有可能会有很多对我有用的信息。
但是不管我怎么集中注意力,他的声音还是在我的脑子里渐行渐远。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听到他叫了我两声:“楚悄?楚悄你睡了吗?”
然后又自嘲的笑了笑,道:“是不是我讲得太没趣了?”
我不知道他讲得有没有趣,我只知道,即便他的过去再怎么样,我也生不出半点同情心,没有半点感同身受的感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起床了,房间里飘来食物的香气。
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起床的时候我看到昨晚被我扫落在地上的药,又全部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桌子上。
我像是没看到一样,去到浴室洗脸刷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睡眠还可以,还是因为昨天下午的那一餐药我没有吃,我感觉今天的状态似乎要比过去的三天都要好。
我去到客厅的时候,透过玻璃门,刚好看到裘钧扬在厨房熬粥。
他穿着白衬衫,黑色皮带完美卡在腰间,漏出性感流畅的腰身,皮带下是笔直的黑色西裤。
身材修长笔直,却也不显得羸弱。
十年如一日。
没有任何新颖,却也要比任何人看着都突出。
他的动作很熟练,不像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但这是我住进来后,第一次看到他亲手做饭。
前几天都是请保姆过来做好了,我们只需要吃。
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懂得做这些东西的。
粥很快端上来,他盛了两碗,摆放在餐桌上,朝着我道:“你先尝尝看,能不能吃得惯,如果吃不惯,我明天再叫阿姨过来做。”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食欲,我说状态比前三天好,但也仅限于比前三天好,比起以前,甚至比起吃药前的一天,还是要差得远。
但我想好起来,我一直记得医生的每一项叮嘱,他让我按时吃饭,按时吃药,保持好自己的心情,所以尽管我并不想吃,尽管相比吃药前,我的心态已经很崩了,我还是机械似的努力想要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想做一点点努力,不让自己完完全全的放弃。
连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的小事,我都尽心尽力的让自己做好。
我不会在这种事上面去和他较劲。
我才吃了几口,裘钧扬就问我:“感觉怎么样?还和你的胃口吗?”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觉得可以忍受的话,我这边就先把阿姨辞了,等哪天我不在的时候,再找家政过来做。”
他大概是看出来了,在面对阿姨的时候,我总是不自在。
不光是面对阿姨,面对每一个陌生人,我都会不自在。
那些照片,对我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
它们像地震一样,震夸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把希望寄托于治疗的药物,可是药物将我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随你。”我有些冷淡且厌烦的道。
我说完低头喝粥。
他的手艺确实不错,粥熬得浓郁飘香,水量适中,还放了一些药材,却不见药材的苦味,反而很香。
但因为今天要去见医生,让我有些惧怕,即便是强迫自己吃,依旧只吃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去。
吃饭的时候,裘钧扬深色的眸子看着我,认真又试探的道:“吃完饭,我们再去一趟萧纯那边。”
医生那里约的是一个星期见两次,周一和周四。
我握住勺子的手收紧。
我是真的不想去,那些药,让我产生了比见医生还深的恐惧,我想了想道:“要不我们先去艾滋中心先检查一下吧。”
裘钧扬整个人一僵,猛地抬头朝着我看过来。
那双眼睛里蛰伏着两道暗芒,直直的盯着我,里面涌动的情绪,像是浪潮一样,一波比一波骇人。
我低低的垂下头,心里害怕,却还是止不住的央求道:“我很怕,我怕得病,我们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他的呼吸声很沉,压迫着我的神经。
我觉得刚刚有了一点好转的情绪,又被他这样的眼神给盯得垮了下来,我小心翼翼的,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的道:“他们……你,蒋正南,你们……万一呢?”
我抬起头,朝着他看过去,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无助和害怕,我道:“如果万一我得了病呢?仓库里,那些人,他们万一有病呢?裘钧扬,你不怕,我怕。”
说完我低低的笑起来,我说:“万一有病,我就不用吃药了,也不用去配合心里治疗了,对不对?”
我竟然已经逃避心里医生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甚至不可遏制的想,万一得病了,我就解脱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执着,执着着想要去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去抽个血。
这大概也能算是我的一个心病。
久而久之,就成了心魔。
裘钧扬沉沉的呼吸,呼吸声都像是带着某种压迫人的力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的情绪急转直下的时候,他开了口,他说:“你想去检查就去检查吧。”
我松下一口气。
朝着他笑了笑。
笑得有点像哭。
吃完饭,裘钧扬拿着碗筷去厨房洗,我因为下午要见心里医生,有些紧张,点了根烟在阳台抽。
药物给我带来的绝望,让我又开始止不住的想抽烟。
这里的阳台在我来的第一天,就挂上了钢丝网,很粗的那种,大概有小拇指那么粗。
不光是阳台,就连每一个窗户,都撞了很坚固的纱窗网。
牢不可破。
我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小区里面的绿化,突然就觉得呼吸不上来。
我想从这里跳下去。
我将烟拿在手里,转了一个方向,握在了我的手心,握得紧紧的,紧得像是烟头都烫进了肉里。
疼痛让我清醒过来,我身上开始一阵阵的冒冷汗。
裘钧扬洗完碗筷,给我找了衣服让我换。
他刚开始是想亲手帮我换,我躲开了。
我抱着衣服进了卧室,将烟头丢进了垃圾桶,又将衣服放在床上,去浴室冲洗伤口。
换好衣服,我带上口罩,围上围巾,还带了一顶帽子,才出卧室的门。
他朝着我脸上的帽子和口罩看了一眼,沉默的看了我很久,最后像是忍受不了,偏开了头。
良久,他手里拿着手机,伸过来递给我:“手机别忘了。”
在他这里的这几天,我很少去碰手机,如果不是要和我父母还有许芮联系,我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冷眼看着他手中的手机,冷淡的笑了笑,我说:“你拿着吧,我不想要,我有时候拿着这个手机,都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我每说一个字,都要斟酌很久,因为它会像个变态一样,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抬眼看着他,轻轻的笑了笑:“你这么不放心,你就拿着吧,反正我也不需要和别人通话,如果是我父母或者许芮打过来,你再给我,我没有被你逼疯,我都要被这个手机逼疯了。”
他整个人僵硬在原地,目光深得像是深渊。
他又偏开了头,而后竟然什么话也没说,过来牵我的手,将我往门口拉,来到鞋柜的时候,他蹲下身,要给我脱鞋。
我真是厌烦透了,我冷冷的看着他,我道:“裘总,你够了没有?”
他动作一顿。
我真是受够了,我道:“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我并不需要你帮我做这些,我只想你离我越远越好。”
他蹲在鞋架旁的身体一僵,寒气从他身上扑散开来。
气压低沉得仿佛一触即发。
周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我紧紧的握住手心,心里又开始害怕。
他却突然站起身,来到我面前,一脸阴霾的朝着我道:“恶心?”
他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那双眼睛黯沉得卷着巨浪,异常摄人,我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靠在了墙壁上。
撞得有些疼。
他朝着我压过来,要取我脸上的口罩。
低气压笼罩在他全身,他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灼烧。
而后——他阴鸷着一张俊脸,不顾我的阻拦,摘了我的口罩,一手控制着我的后脑勺,一手控制着我的后腰,将我抵制在墙壁上,朝着我凶狠的吻了下来。
像是要将我今天刺激他所产生的所有的怒意都卷在这个吻里。
他吻得很深,不允许我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凶猛进犯。
让我有种我要死在他这个吻里的错觉。
他双手紧紧的抱着我,控制着我后颈的手臂用力收紧,和他更加深入,没有半分温柔可言,柔软的唇舌凶狠的侵犯。
他的力气大到像是要将我的脖颈和后腰箍断。
喘息,怒火,热浪,全部倾轧在这个吻里。
直到我们彼此都快要呼吸不上来,他才渐渐的松开我,眼底灼烧着骇人的欲望,让我有些一阵阵心惊肉跳,更加害怕。
等他放开我,我只觉得手脚发软,整个人似乎快要站不住,靠在了墙壁上,用力喘息。
房间里只剩下了急促的喘息声,他紧紧盯着我,朝着我道:“你不用一遍遍的刺激我,这样除了让我更想要你,更想把你按在床上脱光衣服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我的手指紧缩成了一个拳头。
他说完这句话,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恨透了我似的,良久,又若无其事的蹲下身,给我脱鞋,穿鞋,系鞋带。
我看着他头顶柔软的头发,眼眶发红,再没敢说半个字。
我们出门的时候,他的脸色一直紧绷着,要关门的时候,他的动作一顿,我落后他半步,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他的后背对着我,没有转过头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薄唇轻掀,又一字一字,朝着我道:“我这辈子,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
每一个字,都撞进我心口,像是要撞出一个坑才肯罢休。
我被他这句话说得心狠狠的提了起来。
他牵着我的手去了地下停车库,让我坐在副驾驶,将我带过去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
一路上,气氛因为早上的插曲,而凝滞得让人心慌。
我则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将车开往大马路,撇过来一眼,目光一沉,猛地打转方向盘。
轮胎刮地,发出刺耳声响,而后车子在我一阵心惊肉跳中,停了下来。
我整个人狠狠往前撞过去,又被安全带勒了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心上。
整个人的气压低沉沉,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将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极紧,目光黯沉得让人心惊,道:“把手张开。”
我用力抽回手,他却伸出另外一只手,将我的手一一掰开。
在看清楚我的手心的那一刻,他浑身的气压骤降。
逼仄的车厢内,明明开了空调,却好像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用力抽回手。
他的呼吸低沉,紧抿着唇。
有些颤抖着手去摸烟。
我转头看向车窗外。
他将烟拿在手上,想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医生说让我戒烟的事情,打了两下火,又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
他低气压的问。
我不吭声。
“什么时候有自残的倾向?”他身上寒霜布满,又一字一字的朝着我道。
语气里像是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
我心里又痛又恨。
他不懂我的崩溃,也不懂我这种生了病的人心里的煎熬与焦急。
更不会懂药物的无用带给我的几乎是致命性的打击。
那种怀着希望,又狠狠坠落的感觉。
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知道?
我轻轻的笑起来,我道:“什么时候啊,大概是在项远死的时候吧。”
闻言,他身上的气压更低。
就算我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他不喜欢我提项远,一提整个人的气压就降到冰点,变得异常可怖。
他下了车,“碰!”的一声震响,将车门摔上。
整辆车都被他震得摇晃。
我被这声音吓的心脏发颤,红着眼眶,看着前车窗。
余光里,我看到他在抽烟。
他抽得很凶,烟雾缭绕,笼罩他阴云密布的脸。
他连抽了两支,又一脸寒霜的上了车。
打火,调转方向盘,将车往大马路上开。
我不敢吭声。
他将车开到一家药店门口,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下了车,往药店里面走。
不多时,他手里提了个药袋出来,又拉开车门上车。
“手伸过来。”他身上带着很浓的烟味,语气却已经控制住了。
没有刚刚的冷若寒霜。
“没什么大事。”我依旧直直的盯着车前窗,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我道:“不用抹药。”
“伸过来。”
我犹豫良久,还是伸了过去。
他先给我的手消毒,然后才抹药。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法很熟练,就好像已经操作过了无数次。
甚至在包纱布的时候,还能把纱布包得像是医院里一样的正规。
等一切做好,他又将车开出去。
这之后车里沉默得可怕。
我觉得累,又觉得心里难受,想哭,却还是忍住了。
不知道生了病的人,是不是都像我这样,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哭出来,矫情得让我觉得厌烦。
自我有记忆起,我就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好像前二十多年没有流过的眼泪,全在这几个月给流了出来。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车很快就到了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他拉开车门,让我下车。
一切都是无声而沉默的,但是他这种人,从十四岁开始,就踩着别人的尸骨和鲜血长大,他的手中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就算他沉默,不吭声,却依旧让人觉得害怕。
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他过来牵起我的手,让我跟着他一起上楼。
楼上排了长长的队伍,他让我坐在等候区,朝着我道:“你现在这边等一会儿,我联系一下看有没有人认识这边的医生。”
我点了点头。
他去到外面打电话,没一会儿,就有医生跟着他进了等候区。
开单,采集血样,临走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检查结果下午就出,但是az有一定的潜伏期,如果自己确认接触过这类人群,最好在接触的三个月内,多做几次排查。”
我点了点头。
离开疾病与控制中心,他将车子开往萧纯那里。
路上的时候,他告诉我:“萧纯在这方面是专家,你听话,配合治疗,他治疗过很多人,你要相信他。”
我没回话。
再次踏进那间办公室,我只觉得压抑。
萧纯开口就问:“我听说你想停药?”
我盯着他办公室里挂着的一副山水画,心里发堵,几乎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的朝着他说:“吃药后,我的病情越来越糟糕,我甚至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身体,有几次,我上厕所,上完以后,差点站不起来……我……”
我说不下去,痛苦的捂住了脸,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颤抖着声音说:“我感觉我比以前的状态还差,吃药不是给人治病的吗?为什么会让我越来越严重?我都快要生活不能自理了……”
我抬头看着他,眼泪滚滚而落,我痛苦的问他:“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顿了顿,我又问:“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这只是一个过程。”萧纯道:“这已经是给你开的最符合你病情的药,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但是肯定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
我有些绝望。
后来又是漫长无边的催眠,又只进行到一半,我就受不了了。
清醒过来后,我蜷缩着身体,我说:“有没有期限的?”
他沉沉的看我,良久,他道:“没有,因人而异。”
从萧纯那里出来,裘钧扬又和萧纯谈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他的面色很沉。
我只觉得痛苦和绝望。
他带我去吃了一顿饭,我的食欲不高,但我还是坚持吃了一点。
路上的时候,看到两辆车辆相撞,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车还在蒋正南那里。
我转头朝着他看过去,我说:“去龚州的时候,路上我的车和别人追尾了,我的车报废了。”
他在我说车被追尾的时候,猛地看向我。
我垂下眼,小心翼翼的道:“当时出了点事,我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到了龚州,我的车丢在了高速路,后来蒋正南说找人拖了车去修。”
我红着眼眶,朝着他看过去,我说:“我想要我的车,那是项远用他的工资买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