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刚过, 冉绣和景书成就得回去。
才放了几天年假,机械厂和医院就堆了一大堆工作等着他们回去处理, 从昨天开始家里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
叶米还帮着接了几个, 全是指名找她公公婆婆的。
目的都一样,催着人回去上班。
无奈,冉绣夫妇只能依依不舍地和小孙女道别, 转头踏上回程的火车。
叶米抱着小希希, 和景子恒一起送走他们。
景子恒已经返工了,叶米则还剩两天假, 过了初四才回去上班。
她妈妈还在大哥家里没回来, 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 有点无聊。
想着要不要带孩子出去串个门, 后来看看还在下雪的天, 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太冷了, 出去得被冻成两根冰棍。
无所事事之下,叶米干脆翻出针线篓子,准备给小希希做两身小衣服。
小孩子长得很快, 一天一个样, 叶米又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宝贝, 故意买那种偏大的衣服给她穿, 或者干脆就包在襁褓里, 什么都不给穿。
她都是按着孩子的成长, 不断地给做新衣服。
所以家里有很多婴儿的小衣服。
从小希希出生到现在, 足足十多套,全都是叶米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前两天叶米就发现女儿的衣服开始有点偏小了,又开始动起针线要给她重新做两身大一点的。
她手上这一套已经快做完了。
这是一套婴儿连体衣, 粉嫩嫩的粉红色, 中间拼接了一个白色肚肚,配套一个带着小兔耳朵的小帽子。
叶米已经可以想见,当这身衣服穿在女儿身上时是怎样的可爱。
一只萌萌哒的兔兔团子。
正对着衣服傻笑中,家里的门铃突然就响了。
叶米被惊回了身,连忙把东西放下,起身过去开门,站在门槛处冲着外头的铁门张望,看看是谁来了。
入目的除了漫天雪花,还有一道独自立于雪地之间的消瘦人影。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雪地间的少年微微抬起头,安静又乖巧地冲她一笑。
叶米呼吸一窒,连鞋子都来不及换,直接踩着一双室内拖鞋奔向门外,拉开铁门,将外头孤孤零零犹如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少年给提溜回了家。
“郑阳!”叉着腰,拧起眉,正想训斥少年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澈如溪水潺潺的呼唤。
“小……米……姐。”
许久不曾发声的喉咙还有些生涩,仿佛很不习惯被使用。
犹如年久失修的机械,卡卡顿顿,好不容易才迟缓地启动起来,但是功效却低得可怜,甚至慢得让人抓狂。
可是叶米一听到这声呼唤,眼底却一瞬间盈满了泪水。
此时此刻,什么怒火,什么教训,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的眼中只剩下眼前这位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温柔少年。
“小阳,你……你终于愿意说话了!”
不是恢复,而是愿意。
叶米从一开始就知道,郑阳不是个哑巴,他只是因为父母的死亡,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愿意开口说话而已。
他一直都是个再健康不过的正常人,从没有过生病残疾一说。
叶米和郑伯等人,都是这么坚信的。
郑阳点了点头,温柔笑起,随即又想到自己已经能说话了,又补了一个简短地回应。
“嗯。”
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碍,重新开口说话,郑阳看着爷爷和心理医生兴奋地抱在一起欢呼的模样,想到了应该和小伙伴分享这个好消息。
所以就自己跑了出来,到叶米家找她。
这是郑阳被接回爷爷身边后,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之前他来叶米家都是由爷爷的勤务兵开着接送的。
不过他很聪明,才来了叶米家几次,就记住了路,就是没了汽车接送,自己走过来有点费时间,还有点冷。
叶米无意间低头看了眼郑阳的双腿,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傻孩子居然就穿着一双室内拖鞋就跑出来了,哪怕这拖鞋是棉的,但它也起不到什么防护作用。
顾不上什么,她蹲下去摸了摸郑阳的双脚和双腿,入手冰凉。
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
“你跟我来。”
扯着这不听话的孩子走进浴室,拖了个塑料桶过来,将保温瓶里所有的热水都往里倒,又调了些冷水混合成稍微烫一点点的温水,然后将郑阳的双腿摁进去,给他泡脚回温。
泡脚能促进全身血液循环,产生热量。
没一会儿,郑阳套着厚厚棉衣的上身就出了一层热汗,脖子都湿了。
叶米在他脱鞋的时候,还特意检查了一下郑阳的双脚有没有冻伤痕迹。
没看出什么来,她毕竟不是意思。
正在她盘算着要不要带人去医院看看时,郑阳对她摇了摇头,迟缓地说:“没……事。”
为了证明自己,他还故意动了动脚丫,用脚趾头给叶米表演了一个劈叉。
叶米抽抽嘴角,等孩子泡得双脚热腾腾的,就给他卷吧卷吧,塞进被窝里。
里头塞了三个热水袋,暖和着呢。
“小米姐。”郑阳在被窝里冒出半颗脑袋,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无辜又迷茫地看着叶米,显然不太懂她怎么把他给按被窝里了。
他是来找小伙伴分享喜悦的,也是来玩的,不是来睡觉的。
叶米没理他,走去主卧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小希希抱过来,放在郑阳身边。
“你帮我照顾一下小妹妹,我去给你爷爷打个电话。”
那么大个孙子突然就没了,叶米猜也能猜到,郑伯那边肯定已经找疯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要是叶米电话再晚点打过去,郑伯那边就要报警找孩子了。
还好她通知得及时,不然还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
“小阳在我这边,人好好的,您不用着急,我会照顾好他。”
“小米啊,真是麻烦你了,郑伯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要是……要是小阳真出了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电话那边的郑伯声音有些哽咽,还透出几分无法掩饰的虚弱。
之前那段牛棚的艰苦日子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一些不可挽回的损伤,如今又经历大起大落的,年老体弱的身体真的有点受不住。
叶米看不到的是,此时正有好几个医护人员围在郑伯身边,正忙着给他打点滴和检查身体。
刚刚发现郑阳失踪的时候,郑伯就承受不住打击晕倒了,勤务兵紧急通知了军区医院,叫来一群医护人员,这才险险把人抢救回来。
还好,一醒来就接到叶米打过去的电话,得知孙儿下落,老人家这才没继续绝望下去。
虽然叶米不知道郑伯的状况,但她明白郑阳的行为是不对的。
打完电话回去把人好好教训了一顿,直到人都差点被她训哭了,这才放过他。
“回去记得跟你爷爷道歉,知道吗?”
郑阳乖乖点头:“知……道。”
郑伯那边已经叫了勤务兵开车过来接人,叶米不放心,把人送出门外的一路上还在叮嘱他。
主要是让他记得主动道歉和乖一点。
怕回去了郑伯要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不管叶米说什么郑阳一律乖乖听着,怀里还抱着一只粉嫩的小兔玩偶。
这是叶米用给闺女做衣服的多余布料做出来给孩子玩的,结果小希希还没抱上,就先被郑阳给抱走了。
郑阳被勤务兵接回了家,还没来得及见到爷爷,就先被一群早早守候在家里的医生摁住,做了一番检查。
等基本缺点他身体没什么大碍,这才被放行。
他抱着小兔玩偶噔噔噔地跑到郑伯房间里,脸上原本挂着孩子般天真灿烂的笑容。
可当他看到躺在床上一脸疲倦的郑伯,闻到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化作惨白。
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前浮现一片鲜红。
血,很多血。
好多好多的血从爸爸妈妈身上涌出来,他们死掉了,可是没有人能来救救他们。
谁……谁来救救他们?
郑阳张了张口,突然惊觉自己又发不出声音里。
他双手卡住喉咙,想要逼迫自己出声,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情急之下,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掐住自己。
出声,快出声啊!
要叫人来救救爸爸妈妈!
“小阳!郑阳,快醒醒!松手……”
意识混沌中,似乎有人在叫他,卡住喉咙的双手被强硬掰开,尖锐的针头注入体内,镇定的药物逐渐挥发。
郑阳逐渐失去意思,在他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看到了一只被人丢弃在地上的兔子玩偶。
被抛弃的小兔子……好像在哭……
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叶米被一通电话叫去了郑家。
原因是苏醒的郑阳再次封闭自己,而且状况更加严重了。
他不愿意让人近身,拿着无数兔子玩偶将自己掩埋起来,躲在里头寻找虚无的安全感。
不管是谁都无法靠近他,连郑伯都没办法。
无奈,郑伯想起孙子这次特意偷跑出家门就是为了去找叶米,想着也许是她的话,可以靠近孙子。
这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叶米打了一通电话。
叶米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还好她妈妈知道她即将恢复上班,今天晚上带着小儿子提前搬了回来。
把孩子托付给母亲,叶米急匆匆跟着郑家来的人走了。
赶到郑家,已经是夜幕繁星。
而郑阳已经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内,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小米,麻烦你了。”郑伯愧疚地对着叶米道。
他的愧疚不仅是因为对叶米的麻烦,还有自己吓到了孙子。
因为等人等了太久,不小心睡着了,却忘记了孙子有多么恐惧消毒水的味道,没叫人及时清干净。
“他爸妈……当年就是被一些激进分子捅了好几刀,最后双双死在医院里,小阳……目睹了全程,从此以后就落下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不能开口说话,也排斥着和外人接触,更加受不了消毒水和血的味道。”
那对于郑阳而言,是失去至亲的味道。
“没事的郑伯,您好好保重身体,我先去看看小阳。”叶米安抚地拍拍老人家的手,然后快步走向郑阳的房间。
站定在郑阳房门口,手刚刚抬起,正想敲门,突然又想起什么,折身离开。
顶着跟来的勤务兵疑惑的视线,叶米推开隔壁郑阳的画室,果然在里头找到了她先前送给他的等身兔子大玩偶。
“有没有针线?有的话请麻烦帮我拿过来。”她扭头问道。
“有,你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