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宝珍终究是离婚了。
在跟那个男人提出离婚时, 她看到那还算英俊的面孔勃然变色,“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你以为你个破鞋, 人家真的稀罕你吗, 他就是看中了你爸爸有本事。”
这些话,涂宝珍早有预料。
当她第一次发现丈夫的衣服上有香水味时,她甚至还试图找一个借口。
甚至在晚上的时候, 故意拿着自己的香水问, “我换一个香水好不好?”
男人躺在沙发上,枕着双手似乎在怀念什么。
涂宝珍拿着香水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毕竟当初他小心的牵着自己的手, 亲吻她后, 脸上也是这样的神色。
涂宝珍好一会儿这才缩回了手, 她止不住的颤抖。
其实, 如果不是因为怀孕, 她想自己不会在离婚这件事上这么游移不定。
她是被父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的早逝让爸爸当爹又做妈。
她的父亲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可依旧有同学会说闲话, 即便爸爸和陈阿姨一年才见一两次, 即便他早已经说不会再婚, 即便他只是因为工作缘故和其他女同志稍有接触。
可他们依旧会说, “涂宝珍你要有新妈妈了, 你会有弟弟妹妹, 你爸就再也不那么疼你了。”
她不想要, 自己的孩子将来重复她经历过的一切。
为了孩子着想,可涂宝珍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惹怒了爸爸。
她只说了一句而已, 就被他赶出了家门。
甚至于他整个人就吃住在公司里, 压根不给她见面的机会。
涂宝珍接连几天去找他,结果都被保安给拦下了。
锐芯如今是一家改制的公司,但脱胎于413所的企业文化总有很多过去的影子,比如说保卫科。
饶是涂宝珍厚着脸皮,再第六次被拒绝后,也没了这个脸。
她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到阮文。
这几年来,阮文一直在国外。
一开始是去美国读书,后来听说是谢蓟生去东京大学进修,阮文过去陪着读书。
因为在日本有什么合作,阮文几乎在那里拿到了永居。
她人不在省城,但一手创办的安心,几乎每一处都有着阮文的影子。
发展壮大的研发室也好,那些车间工人们的言谈举止也罢,依稀可以看到阮文的影子。
阮文好像并没有认出来她。
这个认知让涂宝珍有瞬间的羞愧,十多年前,刚刚进入省大时,尽管大家都说阮文是化工系的一枝花,可她也不遑多让。
她们各有各的美丽动人之处,阮文胜在天然质朴,而涂宝珍则是带着欧美风范洋气十足。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阮文眉眼间透着岁月沁润后的锋利与睿智,而自己呢?
挺着个大肚子,整个人胖了不止一圈。
几乎能装下两个阮文。
那一瞬间,涂宝珍觉得难以自容,但她还是鬼使神差的打了招呼。
只不过阮文似乎察觉到什么,吩咐保卫科的人送她回去,她进去找彭书燕谈事情。
被父亲交代,严格执行命令的保安们,却像是乖巧的孩子,听从阮文的话送她回去。
是啊,没有阮文当初的那二十万,就没有后来的413所,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锐芯呢?
阮文并没有入股锐芯,可在每一个锐芯人眼中,阮文是和她父亲一样伟岸的人物,是锐芯的精神支柱。
明明她们差不多大,可这成就却天差地别。
涂宝珍执拗的等待着,她想要和阮文当面聊聊,尽管可能被拒绝,但她还是想要试试看。
出乎意料的,阮文竟然真的和彭书燕一块出来的。
涂宝珍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了那么一瞬间,她随着两人去吃东西。
彭书燕多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犹如长姐一般关怀。
涂宝珍觉得,她要跟着过来,无非是怕阮文脾气上来给自己难堪。
可谁又能想到,到最后对她厉声呵斥的,并非阮文而是彭书燕。
她们觉得她是为了爱情才忍气吞声吗?
在和那人一次次的争吵,甚至听他一遍遍的羞辱自己“你在床上这么放得开,之前也这样吗”后,她怎么还会有爱情?
所有的容忍,都只是因为,她不想让孩子,让她的孩子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中。
涂宝珍并非事业型女性,她也做不到阮文彭书燕那样,没了爱情还可以奋斗事业。
她的心很小,小到只有这么一方天地,容纳亲人与朋友。
回到家中的涂宝珍浑浑噩噩,她早已经搬到了次卧去住,锁上门,她听到男人的笑声,甚至还有女人的娇笑声,“万一你太太撞到怎么办?”
“那我们喊她过来看?”
“讨厌……”
那一夜,涂宝珍觉得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
她真的要留给孩子这么一个扭曲了的家庭吗?
看着他们的父亲拈花惹草,看着他们的母亲以泪洗面,长大后这对双胞胎,又会怎么样?
涂宝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
睡在卧室里的男人裸着身子,而那个女人似乎意识到有人进来,宣誓主权似的将腿绕在了男人的腰上。
涂宝珍笑着离开,她推门出去,敲响了邻居家的房门,请邻居两口子进了来。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
邻居家的太太是国营企业的部门经理,昨晚就听到楼道里的动静,她有心想要劝说一句,却看到涂宝珍从厨房里出来。
“林哥嫂子,我身子重了不方便,麻烦你们过会儿搀扶我下,我怕自己伤着孩子。”
林家嫂子有些迟疑,“宝珍,你可别做傻事。”
过不下去离婚就行,现在都九十年代了,和过去不一样。
何况涂宝珍的家境多好啊,她爸爸可是锐芯的老总,锐芯的工资在国内都是数得着的,可有钱了,就算是离了婚老爷子也能帮着闺女养外孙。
没必要这么忍气吞声,反正要是她男人给她戴了绿帽子,她说啥都不会这么当缩头乌龟。
涂宝珍笑了笑,“没有,我不会的。”
她又去厨房,出来的时候端着一盆热水。
邻居两口子傻了眼,这是……
下一秒,杀猪般的嚎叫声传来。
是涂宝珍她男人终于清醒了,跟那个女人在床上打滚儿。
恶心,可又看着挺过瘾的咋回事?
邻居家两口子是好人,趁着涂宝珍她男人出来前,把卧室的门从外面关上,又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两口子把涂宝珍带回家里,给涂安国打电话,请他过来。
父女俩的冷战持续半个月后,最终以涂宝珍的完败宣布结束。
涂宝珍看着比之前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忍不住的跪下,“是我不孝,爸爸您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涂安国看着狼狈不堪的女儿,再冰冷的心如今也软了下来,“跟他离婚吧,大不了我晚退休几年,怎么也能养活你们母子。”
涂宝珍看着老父亲,潸然泪下,“我离婚,我这就跟他离婚。”
离婚这件事,折腾了许久。
那男人不肯,从最初的羞辱到最后的跪地磕头,甚至把丢在老家的父母都搬出来跪在她面前给她磕头,涂宝珍觉得自己当初真的是瞎了眼。
竟然觉得这人老实。
真的老实,会舍得让亲爹妈如此屈辱吗?
他也不过是看透了她的恐惧,所以这才肆意妄为起来。
可当她不再害怕那些陈年往事后呢?
他还能拿什么来要挟自己?
涂宝珍的离婚手续在临产前办好了。
那个男人再不舍,却也不得不签字,不然他压根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他老家那边也得跟着遭殃。
有些事情就这样,得拿出手腕来,才能彻底解决。
清明节后,涂宝珍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
孩子的起名为难住了他们,最后还是锐芯内部进行海选,最终哥哥叫锐锐,妹妹叫芯芯。
正好契合了锐芯的含义。
涂宝珍照顾不来两个孩子,她请了保姆来帮忙照顾。
一开始找来的那个总觉得有些眼熟,干了几天涂宝珍发现俩孩子似乎吃的不太好,她留了个心眼,早晨去上班后又折返回来,在门外看到那保姆用拳头捶她的芯芯和锐锐。
涂宝珍像是发疯了似的,把这个保姆给赶了出去。
她跟学校请了假,带着孩子去医院里做检查,确保没什么事之后打算亲自去首都,到阮文和乐雪合作的月子公司请一位月嫂来照看孩子。
还没等着她出发。
有人找上门来。
这人竟然和之前被赶走的保姆有点像。
“对不起涂老师,我没想到香荷会过来捣乱,您放心我会好好照看您的孩子,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来看。”
涂宝珍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叫香荷的保姆有些眼熟。
当初她经常去看还在襁褓里的谢元元,而当时照顾谢元元的还不是李阿姨,可不就是眼前的香梅吗?
“我记得你跟你先生去首都……”
香梅露出微微的笑,“是,我跟五斤在首都干了几年,在乐雪姐那里学到不少的东西,这不咱们县城现在也发展起来了,乐雪姐打算开分公司,所以我自告奋勇回来这边搞一下,香荷的事情回头我会报警处理,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曾经的扶弟魔幡然醒悟,这些年来香梅长得可不止是专业上的能力。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
香梅觉得自己怎么也比猪好一些,只要她老老实实的做事,不怕没有成绩。
只不过自家妹子竟然捣乱,这件事香梅绝对不能忍。
还好涂宝珍家的孩子没事,要真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香梅想,即便是能拿自家几个弟弟妹妹来赔,人家涂老师也不见得稀罕。
刘五斤和香梅回来的事情很快就在街坊之间传播开来。
邻里都过来瞧热闹。
香梅和刘五斤在街坊之间口碑不错,起码刘五斤重新做人后,邻里们对刘五斤的印象都不错,甚至还觉得刘五斤太可怜了些。
毕竟香梅为了自家牺牲那么多,现在刘五斤跟着一起做贡献,养活那几个活祖宗,不是可怜人是什么?
可怜人也有头脑清楚的时候。
香梅和刘五斤说走就走留下她家弟弟妹妹几个人自生自灭,当时一群街坊邻居谁不替这小两口庆幸。
总算做对了一次。
人啊,不能总说贡献,你为国家贡献国家还会分你套房子给你发工资呢。
可你给那些有手有脚的年轻人贡献,图啥?
就为了让他们吃你的喝你的最后还骂你吗?
贱不贱啊。
现在人回来了,瞧着香梅比之前胖了些,脸上也红润,一看就知道过得不错。
不说穿金戴银,但是那衣服好看的很,瞧着就知道是从首都的大商场买的,和那些地摊货还不一样。
“香梅,你们这次回来是打算常住,还是……”
单纯的回来看看?
香梅莞尔一笑,“我和五斤总在首都呆着也不是那回事,想着回来发展一下。”
在首都这几年,她和五斤本本分分的挣钱,也买了房子。
甚至生活的也不错,可那里不是他们的家。
两人总觉得想要回来,这不乐雪打算开分公司,香梅就想着自己熟悉这边,说不定能做点什么。
如今她是省城分公司的总代理。
要是干得好了,就能当合伙人,赚的钱也会多。
赚钱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香梅就是觉得,自己回来,说不定可以帮助一些没找到工作的家庭妇女就业。
有了工作就能养活自己,总比看人脸色吃饭要好。
虽说当月嫂辛苦些劳累些,但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不寒碜。
“哎哟,这是好事啊,香梅你看我成不?”
当即有邻居大嫂自告奋勇,他们单位效益不好,自己怕不是要下岗。看孩子她是一把好手啊,要是能靠这个挣钱,也挺好的。
“行啊,不过我们这个月子公司得先培训,从照顾孩子到做饭都有统一的流程,向林嫂子回头你要不试试看?”
大家一阵雀跃起来,有自己不乐意去的,便是先给认识的挂了个名字,去不去的再说,这份热闹倒是一定要凑。
向林嫂子是真心要去再就业,对香梅回来这事也就上心了几分,她把香梅拉了出去,“你走后,你这几个弟弟妹妹过得可不怎么样,你现在回来,不担心吗?”
一个爹妈生的,怎么香梅这么懂事招人心疼,其他的这群就跟混账玩意似的,见了就想捶一顿呢?
向林嫂子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接把香梅的弟弟妹妹这些年来干了啥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去,“头些天香荷还去给人当保姆,结果我瞧着她把人家小孩喝的奶粉给弄了回来,你说她也老大不小了,这么不正经的怎么成?”
香梅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她脸都红了几分。
“谢谢嫂子,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你心里有数就行,香梅你是好孩子,嫂子看着你头些年辛苦,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可别再把自己折进去了。”
老话说得好,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可不能为了这兄妹情,就把自己给耽误了。
真要是这样,亏不亏啊。
两人正说着,香梅看到香荷从那边院子里出了来,她有些奇怪,“那是……”
“你忘了,那是田婆子家啊。”
田婆子!
香梅怎么会忘!
要知道这些年来,她还经常看到阮恬。
那个当初不能再可怜的小姑娘,如今过得很好,她今年要跟阮文家的女儿谢元元一起考大学。
刘五斤还感慨万千,虽说阮恬不如谢元元那么聪明,但也勤奋努力,应该能考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
关键是孩子长大后,眉眼间再没有当初的那些模样。
看着小姑娘在田婆子的淫`威下长大,都以为她会像她妈妈那样,成为田婆子挣钱的手段。
又有谁能想到,小姑娘的人生截然不同。
只怕是如今田婆子见到,都不敢认了。
香梅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妹子竟然还跟田婆子有来往。
她神色不太好。
本来还打算去家中看看,索性作罢。
等刘五斤把名字都统计完,香梅跟邻居们寒暄几句直接离开了。
香荷知道她家大姐回来,还是从邻居家小姑娘那里听到的。
“你骗谁呢?”
她大姐嫁了人之后就再变了样,早知道刘五斤那男人那么多心眼,当年说啥不让大姐嫁给他。
不止骗人,还把大姐拐跑了。实在是太可恶了。
“骗你是小狗,你真可怜,香梅阿姨回来都不看你,她还给我糖吃了呢。”
大白兔和巧克力,都可好吃了。
香荷看到那巧克力后破防了。
她气冲冲地回到家中,看着她哥正在那里嗑着瓜子看电视,看着她妹端着一杯奶粉在那里喝,一边喝还一边嫌弃,“三姐也真是的,办点事都办不好,奶粉就快喝完了,往后咋办?”
香荷听到这话,本就生气的人当即把那杯牛奶给抢了过来。
“那你就别喝!”
香菊听到这话不太乐意了,“谁稀罕啊,大姐在的时候从来没这么计较。”
大姐,她还好意思提大姐!
香荷冷冷一笑,“那大姐回来了,怎么没来看你们呀?”
“你骗谁呢,大姐什么时候回来了?”
一旁正在看电视的德宝看了眼争吵的姐妹俩,“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看电视?”
看电视?
香荷听到这话冲了过去,直接把电视机踹到地上,“我让你看!”
一家子兄妹五个,大姐走后自己这个排行老三的挑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还被他们嫌弃,凭什么!
老李家打了起来。
这件事被嘴快的向林嫂子传给了香梅,香梅听了下也没当回事。
她忙活自己的,不想去管弟弟妹妹们的事情。
他们都是成年人有手有脚,自己跟他们那么大的时候,可是得想方设法拉扯四个孩子。
他们可比她幸运多了,要是撑不起来,那也怪不了别人。
向林家听到这话后觉得香梅这觉悟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啊。
这样也好,想开了不被这些吸血虫黏上,也就不怕了。
向林嫂子却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香荷就跟在她身后,找到了她家大姐。
年轻的姑娘看着里面那个忙碌着的人,忽然间觉得自己竟有些无地自容。
大姐离开他们后,似乎过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从大姐的脸上看到了阮文的影子。
那是属于阮文的从容不迫。
她几乎能够想象,自己进去后,大姐会说什么。
那一瞬间,香荷忽的不想进去了。
只是她转身离开时,却是被喊住了,“香荷。”
香荷回过头去,看着站在那店面里的人,只一瞬间眼里便盈着泪,“大姐。”
香梅点了点头,“我还没顾得去找你,你既然过来了正好。”
走出新买下的店面,香梅看着这个比曾经的自己还要羸弱几分的妹妹,“你跟我去向涂老师道歉。”
做错了事要承担责任。
即便是被处罚,那也得先承认错误。
香荷愣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不去!”
她会被人打死的,绝对不能去。
这人不是她大姐,是阮文,那个无比狠心的阮文!
香梅叹了口气,看着离开的人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伤心。
大概时空真的可以疏远一切,包括浓于水的血缘关系。
她回头看了眼刚挂上的招牌,招呼着师傅挪了一下下,“往右点,对这样就正了。”
招牌要正,做人更要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