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元到底没能跟她妈妈一起享受母女俩的亲情时光。
小姑娘被连夜带到了安平县。
从省城到安平县城, 几个小时的路程。
原本谢元元还能勉力支撑与妈妈说话,可说着说着, 人脑袋往下一栽, 直接睡了过去。
阮文让陶永安帮忙跟学校请假。
小陶同志有些拿捏不准,“元元还是小孩子,让她见到这种场面是不是不太好?”
他干闺女天真活泼, 过早的见识到死生离别, 是不是有点催熟的嫌疑?
阮文看了眼睡在后排的女儿,“我知道, 我只是想带她回来看看。”
这里有她人生的开始, 作为她的女儿, 元元至少应该知情才是。
……
阮文驱车到王家沟的时候都快半夜了。
村子里的路灯都亮着, 柏油路两边是两层砖房。
要是稍微装饰下, 那就是小别墅一般的存在。
阮文其实也有很长时间没来过王家沟, 没想到这几年村子里的变化还挺大。
村长正焦急的等着,听说阮文回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本来还好好的, 中午的时候还吃了大半碗红烧肉, 吃了个大馒头, 五点多钟的时候就不太好了, 我怕他年纪大经不起折腾, 就请县医院的医生过来看, 都说不太行了。”
老支书的院子也变了模样, 虽说不是两层小洋房,但也青砖红瓦的亮堂。
院子里还有其他村民,大家脸上都带着几分忧虑。
老支书是他们王家沟出去的英雄, 打鬼子打美帝的时候从来不含糊。
老人家身子骨不好, 虽说大家也都知道,这能多活一年就是赚的,可他偏生命硬的很,一年又一年就这么熬下来了。
看着这个贫穷的小乡村愣是靠着种植黄麻,种棉花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哪曾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来的又是这般突然。
谢元元在车子停下时醒来了,她迷迷瞪瞪的随着妈妈进去,看到那乌泱泱的人群时有些迷糊,小手紧紧抓住了阮文的手指。
阮文察觉到女儿的那点小情绪,她抓紧了女儿的手,“妈妈要去看一位老爷爷,要不元元在客厅里等会儿?”
谢元元又不傻,她看得出这气氛肃穆,“老爷爷是不是身体不好啊?”
“嗯。”
谢元元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出了母亲隐藏着的那点悲伤情绪,“我能跟着去看看吗?”
阮文勉力笑了笑,“好,元元这么聪明,老爷爷肯定会很喜欢元元的。”
谢元元招人喜欢,学校里老师喜欢聪明的学生,亲友中她也是这批孩子里最乖巧伶俐的,便是沈老也不止一次说将来要谢元元当他的学生。
老支书看到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娃,会很高兴吧。
毕竟未来的国家,就是交到这些年轻孩子手中,不是吗?
房间向阳,只不过如今正值深夜,窗外洒落的是大片银辉。
老人家躺在那里,浑浊的眼球看着窗外。
向来耳背的人忽的听到了动静似的,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朝自己走过来的人,那干枯的犹如老树皮一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孩子,你来了呀。”
老支书对阮文并没有什么直接恩情。
但谁不曾承受着这些老兵们的恩情呢?
若是没他们的浴血奋战,赶走日本人,击退美国人,国将不国。
又怎么会有今天呢?
阮文快步走到病床前,“我来了。”
老支书眼球缓缓转动,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这是你闺女吧?”
谢元元瞧着这老爷爷,感觉跟首都的汪爷爷,上海石爷爷有点像。
她没有半点认生,很是认真地给老人家做介绍,“老爷爷好,我是谢元元,今年九岁了。”
老支书艰难的伸出手来,将自己衣服上的一枚勋章摘了下来,“好孩子,爷爷送你的礼物。”
那是一枚抗美援朝的纪念章,铜质纪念章的五角星上的珐琅依旧闪闪发光,看得出主人将其保管的很好,五角星中央是伟人左侧头像。
这枚勋章发放量很大,阮文甚至在一些跳蚤市场都看到过。
但对于任何一个亲历了那场战争的老兵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
阮文刚想要开口说什么,老支书的手轰然垂下,唯独那张枯老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而刚得到礼物的谢元元正打量着这一份独特的礼物,忽然间觉得下了雨。
她抬头望去,是妈妈泪如雨下。
那一瞬间,谢元元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之前伍功叔叔来家里时,说过的一句话,“真要是完犊子了,那可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她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在说什么,可又莫名觉得,这句话特别适用于当下。
……
老支书有遗愿。
死后火葬,至于骨灰就撒到村口的那条河里,顺着河水四散而去就挺好。
他一个穷人家的娃娃,生在这片土地上,死后能与这土地合为一体也挺好。
至于那些勋功章,要是纪念馆博物馆要,那就送给人家。
人家要是不乐意要,那就由村长处理。
村长拿着老支书的遗书跟阮文商量,“你觉得怎么样?”
“这些纪念章,给我吧。”
阮文看着那套去年阅兵时,老支书穿出来的新军装,上面挂满了纪念章,“我没什么事,打算和谢蓟生走访一下这些抗战老兵和当年的志愿军,看能不能为他们做些事情。”
她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村长利落地应下,“好,要是有啥地方需要俺们帮忙,你尽管开口。”
……
老支书的后事处理的很快。
第三天的时候,阮文离开了王家沟。
她又去了趟县里,准确点说是去了那俩工厂。
棉纺织厂和日化品厂。
待了小半天后,阮文带着女儿回省城。
“妈妈,你是不是又要忙了?”
谢元元听到了的,她听得真真的。
“是啊。”
阮文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瓜,“不过等你考了学再忙,我这段时间会陪着元元的。”
谢元元拿出了那枚纪念章,“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到了上面的字样——抗美援朝纪念。
记得姑奶奶和舅舅说过,祖父就是一个很勇敢的兵,也死在了这场战争之中。
“是也不完全是。”
阮文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喜欢纪念章的话找你爸爸要,他有很多的。”
“真的吗?”谢元元还真不知道,她从没听爸爸说起过这个。
“当然,他可是个大英雄,厉害着呢。”
……
谢蓟生没想到,自己出去开会几天时间,等再回来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阮文对寻访抗战、抗美援朝老兵这件事十分的坚持,“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忙些什么,或许我可以去九三学社搞一个闲职,又或者去公司的研发室跟那些人聊天寻找新的思路,可没有我这些事情一样有人做。”
但这件事不同。
等国家富裕了,有钱来弥补这些英雄们,那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可又有多少人能等到二十年后呢?
大家都说老支书是喜丧,他大半辈子孤苦,临了这十多年有人给他养老送终,整天好吃好喝从来不用犯愁。
比大部分人都强多了。
这中华大地有多少像是老支书这样的人?
又有多少人能够像他这样衣食无忧的安然离世呢?
或许如同很多老战士,国家有危难他挺身而出,当战争结束后他解甲归田当一个普通人,并不需要她的照顾。
可总有那些需要照顾的。
她能出一份力是一份力,能尽一份心便尽一份心。
谢蓟生看着略有些激动的人,即便当初在日本,她操纵着几十亿的外汇,都远没有这般激动。
“我不是要阻拦你。”
抓住阮文的手,谢蓟生温声细语道:“只是这件事,你个人出面并不合适。”
阮文早前做事都是有筹谋的,不管做什么向来都有所计划。
即便是临时起意,也会把事情安排的极为妥当。
这次实在是太过于仓促了些,而且还触碰到一个极为敏感的地带。
军队。
即便是退伍老兵,那也是军队曾经的一员。
不跟军`委那边打招呼,怎么可以?
“我知道!”
阮文十分认真的看着谢蓟生,“所以你得跟着我一起做这件事。”
反正都是退伍兵,老兵与老兵之间的差别也没那么大,不是吗?
“你不乐意?”
这质问来的突然,比先有的鸡生蛋还是先来的蛋生鸡还要难上几分。
谢蓟生恍惚失笑,“怎么会?”
他很是感谢这些年来阮文对他的支持,不然他的工作哪能进行的这般顺利。
如今阮文有了新的想法,投桃报李他也会全力支持,怎么可能不乐意呢?
……
首都的几个部门谁都没想到,阮文没去对外贸易部搞金融,没去农业部继续搞垦荒,也没去外交部从事外交事业,反倒是去了一个新建的部门工作——
退役军人事务部。
这不是拿蘑菇蛋去轰炸蚂蚁窝吗?
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点?
程部长第一个联系阮文,但阮文这会儿正忙着呢。
事务部和其他部门不同,没有财政拨款,自力更生。
除了国字号部门以外,国家予以最大的支持大概就是给了栋楼,让阮文能够在这里带领人办公。
兜兜转转,阮文到底还是来到了首都。
好在谢元元已经初三毕业,等到九月就来首都读少年班。
而谢蓟生也从省大跳槽到了清华,如今正与周建明筹备组建新的实验室。
一家人齐齐挪窝,让陶永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阮文发展新事业,他自然是支持的。
不过这种光荣的事业,自己不能亲力亲为,怎么感觉都有点……
小遗憾呢。
尽管阮文说,“经营好安心,那就是最大的支持。”
可这不一样。
程部长过来时,阮文刚刚挂断了陶永安的电话。
她正想着去看下定制的那块牌子到了没,程部长人来了。
“你说你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一个能创造万千财富的人,如今窝在这一个小破楼里,整天要处理的都是狗屁倒灶的事情,不是大材小用是什么?
阮文擦了下桌子,“没有啊,我觉得劳逸结合才好,等这边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说不定我就又要重出江湖了呢。”
程部长听出这弦外音,“你这是说……”
“开玩笑呢。”
阮文毫不留情的打破了这位部长级人物的幻想,“您也不想想,日本又不是天天泡沫,我还能整天去捡钱?”
赶上运气好,挑粪工都能在股市捡钱,称自己为股神。
可实际上,大部分时候都是赚赚赔赔钱,哪有那么多的好时机啊。
程部长低声一叹,“那你从事外贸也是好的啊,现在这种事情你换了其他人不一样能处理吗?”
他还是觉得阮文屈才。
千里马就不该在马厩里待着,适合她的是地方很多,可绝对不是这个小破楼。
“不一样的。”
阮文把抹布收了起来,“不过你也不用这么垂头丧气的,现在发展不挺好的吗?而且我这还能组织退役军人再就业,照样能创造财富呢。”
能一样嘛。
程部长算是看出来了,阮文铁了心自己压根劝不动,“那你什么时候折腾够了,你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他还是舍不得这么个人才。
离开这小破楼时,程部长在门口遇到了个熟人。
“程叔叔。”
“你不是乐雪吗?你来这里干什么。”
乐雪嘿嘿一笑,“来给阮文姐帮忙啊。”
程部长拧着眉头上了车,看着身后不断远去的小破楼,他摇了摇头,“搞不懂现在这些孩子们在想什么。”
乐雪嫁了个驻扎在国外的军人,一两年也才见那么一次面,相聚不过几天。
从前还骄纵的像个小孔雀的丫头,这几年安分读书,倒是毕业了,早两年在她姐姐的公司帮忙。
现在又来给阮文帮忙。
不过做点实事也好,总比那些嚯嚯长辈名声不思进取的孩子们好。
或许是他看惯了那些不求上进的人,反倒是瞧着这俩小姑娘觉得奇怪起来。
……
小破楼略有些破旧,阮文暂时没有推倒盖新楼的打算,不过还是请工人帮着粉刷了一遍。
把那硕大的牌子挂上。
阮文又觉得似乎不够显眼。
“等明天请人过来,在这边弄一个宣传栏。”
乐雪举双手赞同,“阮文姐你得再请记者过来,把咱们事务部的工作介绍一些,咱们去找这些退役军人多麻烦啊,让他们来找咱们就方便多了,再者说咱们在报纸上宣传后,回头真去找人的时候,人家也不至于怀疑咱们是骗子,你说对吧?”
曾经的小公主是一套又一套的主意,阮文笑了起来,“说得对,那请记者的事情,你来办?”
“好说好说。”
她话音刚落下,就有车子停了下来,距离乐雪不到一米的距离。
这把乐雪吓了个够呛,她的人生刚开始正热闹的篇章,可不想后半辈子就死在这四轮下面。
看到来人,乐雪瞪了一眼,“罗嘉鸣你有毛病是吧?”
这么开车很容易出事的。
阮文却是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不安,“里面说。”
乐雪原本是想跟着进去的,但瞧着两人脚步匆匆,她又到底停了下来。
六阶台阶。
乐雪在那里数着玩。
罗嘉鸣喝了口水,让自己心神缓了一缓,“北边出事了。”
阮文眉心跳了下,却也没那么的意外,毕竟解体是事实,终究会按照历史的进程走到那一步。
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倒是平静。
“谢蓟生被派了过去?”
不然,罗嘉鸣何至于来找她。
“嗯,对外说辞是去进修,不过还是想要去那边看看,可能得段时间才能回来,你可能要想个理由来搪塞下元元。”
阮文笑了起来,“那这个理由还得麻烦你来想。”
她的话让罗嘉鸣勃然色变,“你什么意思?”
“这么大的事情啊,我哪能错过。”
阮文推开窗户,“来的时候没看到外面写的什么吗?军人退役我要管,这国家要吃散伙饭,我不去凑热闹不像话,我可最是喜欢捡漏呢。”
八月的天一片蔚蓝,有白云流散。
阮文看着那飘过的云,“去和谢蓟生团聚,见证这偌大的联邦分散,或许是我对这个国家最大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