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太瞧着眼前这从容冷静的年轻姑娘, 到底还是拄着拐杖离开了这边。
大厅里再度变得热闹起来,瞧到这不速之客被请走后, 一群宾客小声地议论了句, 又是说起了家常话,也没几个人在这里继续追究。
阮文随便找了个房间,点了一壶茶和几样小菜。
“大老远的过来, 想必您也没怎么吃东西, 先吃两口垫垫肚子。”
彭海峰很想要说一句才不稀罕这两口吃的,但是他肚子不争气, 闻到那肉香味, 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人是铁饭是钢, 没必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阮文觉得这个老太太倒也不是全然的不讲道理, 她手段多样, 如何对付眼前这爷孙俩, 那也得看对方出什么牌。
“你和燕子关系很好?”
彭老太吃饭的时候不紧不慢,颇是有些优雅气度。
想起刚才她也没说什么,起码比人到中年的彭家堂哥要沉得住气的多。
阮文笑了笑, “我和书燕姐认识很多年了, 她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事情。”
谈话间还夹杂着嗑瓜子的声音, 那是谢蓟生在那里剥瓜子。
瓜子壳丢在一旁, 碟子里是瓜子仁, 他动作不紧不慢, 倒是让阮文愣了下神。
“慢慢吃。”
阮文捏了几粒瓜子仁, 小的不能再小的玩意儿,她细嚼慢咽的吃着,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彭海峰吃了几口馒头垫了垫肚子, 这才有力气跟阮文吵架, “她自己离家出走,怪得了谁?”
“是吗?那既然十几二十年没来往,现在又何必有牵扯呢?”
“打着骨头连着筋,她姓彭!”彭海峰猛地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的时候他被凉凉看了一眼。
屁股上仿佛拴着一块大石头,拉着他下沉。
彭海峰多少有几分不自然,“她是我们彭家的姑娘,结婚不请娘家人,将来被欺负了连个哭得地方都没有。”
“那您倒不用这么担心,她有工作单位,单位给分了房子,虽然不大但是一个人住着倒也算宽敞,不至于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阮文笑了笑,“再说了,我这人帮理不帮亲,新郎新娘都是我朋友,真要是吵了架我也会帮着劝说,书燕姐是女同志,我多少也会站在她这边,这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嘛。老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
彭家爷孙到底谁说了算,阮文还能看不出来?
她再激怒这位堂兄都没什么用,想要解决问题,还是得从这位老人家下手。
彭老太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好一会儿这才开口。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她如今避而不见,岂不是说明还没迈过这道坎?”
到底是老姜辛辣,阮文笑了笑,“那也不见得,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瞧着喜欢的顺眼的多说几句,要是不待见的懒得搭理,毕竟说话还要费力气呢,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彭老太一时间沉默。
吃了几口东西的彭海峰觉得阮文这话十分不中听,“要是不想见让她当面来说,你说算什么回事?不管怎么说,她姓彭!”
“既然不想见那何必再给你们念想呢?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跟你们说了什么,不过谁说的都不要紧,书燕姐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她并不想要见到你们,也不想说什么。大过年的何必这么讨人嫌呢?”
“你让她当面来说,她要是当面说了这话,我彭海峰往后跟她恩断义绝,就算是饿死穷死也不会来找她!”
阮文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中年男人,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早就恩断义绝了吗?”
瞧着彭海峰又要摔筷子,阮文也不再啰嗦,“当初为了您儿子的前程,不惜把亲孙女嫁给一个傻子,您那时候倒是没跟她恩断义绝。”
阮文呵呵一笑,“现在拿出长辈的范来了,您倒是好意思。”
彭海峰当即反驳,“什么傻子?那人不过是笨了点。你别诬陷人清白,我们彭家可不是卖儿鬻女的人家!”
“那不是没卖成嘛。”
阮文觉得彭书燕的确该强硬些,毕竟这么一个娘家不要也罢,何必给自己找不愉快呢?
论牙尖嘴利,彭海峰可不是阮文的对手,他气得死命的瞪眼,仿佛这是新练出来的杀招,能够杀人于无形。
在一个年轻姑娘这里没有讨到半点好处,彭海峰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阮文轻蔑的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彭老太身上,“瞧着您老人家也是读书明事理的,想必也知道缘分不可强求,这缘分可不止是两口子过日子的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凡此种种莫不是这个道理,您说呢?”
“我没几天日子了。”
阮文这下没开口,当一个人开始卖惨的时候那只说明一件事——
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彭老太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想将来黄泉路上遇到她爷爷,没办法跟老头交代。”
“那您当初为了儿子的前程要把书燕姐许给那傻子的时候,就没想过日后怎么交代?”
阮文太过于尖锐,以至于彭老太的脸色瞬间一片苍白。
这个即便是上了年纪却也保持干净整洁的老太太,在这一瞬间灰败了几分,似乎被抽去了生命力。
阮文不紧不慢地说,“受苦受难的时候漫天神佛可没救了你的性命,咱们不信神,自然也没鬼和黄泉,您没必要担心压根就不存在的东西。”
“孩子,你一定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大道理。”彭老太握紧了茶杯,“但你也会变老,难道将来也想要像我这样,被年轻人这般羞辱吗?”
“种的昔日因,结的今日果。我又没厚此薄彼坑害自己的亲孙女,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困扰吧?”
彭老太再度脸色苍白,她那干枯的嘴唇翕动,或者说是在颤抖,那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上是青筋纵横,让人一眼望去恍惚以为这是泥土下的树根,会忽然间破土而出。
“奶,你没事吧?”彭海峰有些慌了,“你,你怎么能对老人家说这话?我奶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阮文轻笑了下,“明知道老人家身体不好还非要带她来,我倒是想知道您这孝顺孙子又是怎么想的,是想着老太太出事顺带着讹人呢,还是想着让她这个命不久矣的老人求情给你们谋个前程?真要是孝子贤孙,还会让这么大年纪的人出门?真是好人都让你当了。”
阮文笑意渐冷,她看着谢蓟生剥出来的那小半碟瓜子仁,眼底露出笑来,“咱们走吧。”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是这爷孙俩还不知好歹……
阮文还真不介意送到派出所去。
彭家老太太上了年纪,派出所不会收押,不过彭海峰嘛……
还能给派出所创收,相信有的是派出所乐意帮忙。
谢蓟生端着那一碟瓜子仁离开,“你怎么知道彭家的人过来有所图?”
“看他俩穿的就知道。”彭家的一些事情,阮文听陶永安说了几句,不过他知道的也不是那么详细。
不过这足够了。
“那个老太太其实收拾的很干净,外面的皮袄看着还挺唬人的,不过你看那皮子上面的毛都掉了色,一看就知道是很多年前的物件了。如果彭家现在真要是过得很好,何必拿出这压箱底的旧衣服来撑面子?至于彭家那位老堂兄,一看他那脸就知道郁郁不得志,过得不算多顺心。”
虽然爷孙俩都力图收拾的整齐不堕面子,但里子都被阮文看穿了。
“再说了上次就是彭家的人来找,好像就说过这位老太太身体不怎么样。把这么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拉过来,不是为了卖惨我就跟他姓。”
阮文抓着瓜子仁塞到嘴里,真香,不愧是小谢同志亲手剥的瓜子,真好吃。
谢蓟生看她那般没心没肺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底是老太太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不怕赖着你吗?”
这也是个虎妞。
脾气上来了,就不管那么多,可有的时候不能这么意气用事。
他能明白阮文的愤怒,但被情绪左右不是什么好事,处理这种事情要轻重得宜。
“我知道,你放心好啦,我有分寸。”阮文很认真的说,“这老太太是上了年纪,但是脚下稳着呢,那么多不肖子孙一把年纪还得指望她拉下老脸来求个前程呢,没被这帮孙子气死,哪能被我这个外人气着?安心啦。”
谢蓟生看她这般成竹在胸,也知道阮文说的是大实话。
其实这位彭家老太太并没有生病,之前那也不过是想要把彭书燕诓回去的说辞而已。
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千金,如今为了子孙却要做这坑蒙拐骗的勾当……
谢蓟生也不好说什么,“这瓜子好吃吗?好吃的话回去的时候我们带一些。”
“哪没有卖瓜子的啊,至于大老远的带走吗?”
“好吃就值得。”
……
彭书燕到底是又见到了她的祖母,她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
从她离开那个家,她就再也没回去过。
十多年了呢。
这位彭家的当家人和当年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精明能干。
只不过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孤苦无依的孤女,她也不畏惧与这位老家长的抗衡。
“你的那位朋友的确很能说会道,但是她和你先生的关系更好,你敢保证日后你和陶永安吵架后,她会帮你?”
帮理不帮亲?
这话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人就是有亲疏之分。
同样是她生的孩子,还有喜欢的不喜欢的,何况是朋友?
“你现在有点能耐,帮了家里这一把,彭家自然会念着你的好,娘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不然你将来和婆家有了矛盾,谁来帮你?”
彭老太一扫面对阮文时的失意,在自己的亲孙女面前,她颇是淡定从容。
这到底是彭家的子女,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就不信,彭书燕还真不明白这个道理。
彭书燕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没了娘家支持的女儿就是没了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我当然懂,您的意思是阮文如今这般排斥您,不外乎是断了我跟家里头的联系,这样方便拿捏我,对吧?”
彭老太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孙女眼底的不屑,她倒也不生气,“你现在觉得没什么,可是燕燕你要知道,你比小陶大了六岁。”
不管什么时候,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年龄对于女人而言总是有着最大的杀伤力。
这个武器很是好使,看,刚才还不屑的孙女,如今眼底也透出几分恼怒了不是吗?
“你已经三十二了,不再年轻,现在你还能拿捏着小陶,等过两年呢?你年老色衰人老珠黄的时候,他正值青春壮年,他能守着你?”
彭老太是见惯了的,她的母亲比父亲小了十多岁,可哪又如何?
男人就那样,他们永远喜欢更年轻的,所以那些姨太太一个个的抬进家里去。
书香门第又如何?不过是用风流遮掩他们的下流罢了。
她从小就见惯了的,如今不过是用前车之鉴来警告自己的亲孙女。
“只有娘家,才是你永远的靠山。”
彭书燕看着这位年长者,她的祖母庚子年出生,出生在新世纪的人经历了许多许多。
年幼时,彭书燕对这位长辈十分的崇拜,总觉得祖母这里有说不完的故事。
伴随着她长大,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这位老人家有故事,更是一颗铁石心肠。
认清了真相倒也不错,省得被卖了还要数钱。
只是她原本以为,岁月会给这位老太太一点智慧,不曾想她倒是年纪越大越糊涂了。
“曾经娘家想把我卖给一个傻子当媳妇,现在我发达了,娘家人又来当我的靠山。您真觉得我是傻子吗,就这般听您的话?”
彭书燕觉得这简直十分的可笑,“日后我和陶永安闹矛盾阮文会帮谁,其实这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千万别说您在心疼我,这样的心疼我可当不起。早在我父母去世后,我跟彭家早就没了一毛钱的关系,您要是在乎这个姓,那我不介意换个其他名字。不过您也不姓彭啊,这么在乎干什么?”
彭书燕看着那龟裂了的表情,觉得做一个冷血的人挺好的,起码不会受到伤害。
看,她现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真的没什么想法。
彭老太却是如遭雷击,如果说阮文说的话可能带着阮文本人的想法。
可彭书燕呢?她也被阮文操控了吗?
当然不是!
事实是,她对孙女彻底失去了控制。
彭老太看着转身要走的人,她快步追了上去。
可谓是健步如飞,半点没有年龄的痕迹。
“你难道就真的看着彭家这么没落下去吗?你爸妈在天之灵,你就不怕他们不能安生吗?”
“我爸妈在天之灵?当年您要把我送给那家时,怎么没想过我爸妈的在天之灵?我过得很好,我爸妈肯定为我高兴,昨天我还做梦梦见了他们,还有祖父,他们希望我幸福,他们说永远不想看到我和彭家人有半点牵扯,你满意吗?”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您不如做个梦,看看祖父和我爸妈是怎么说的。”彭书燕轻蔑的笑了笑,“前提是他们会入你的梦,这么多年了,你有梦到过我爸妈他们吗?梦到之后怎么解释他们唯一的女儿险些被你卖了这件事?”
“彭书燕!”
彭书燕忽的明白了,为什么阮文特别喜欢跟陶永安耍贫嘴,因为真的挺开心的。
这种唇枪舌战,尤其是占据上风的交锋,让人觉得爽快地很,比吃了一锅红烧肉还要高兴的那种。
“彭家本来就是普通的庄户人家,您寄予厚望的儿孙没能撑起门楣,找他们算账去,别总是欺软怕硬来找我,陶永安这人很护短,我要是说自己受了欺负,你猜他会做些什么?”
彭老太忽然间有些脊背发凉,明明今天挺暖和的,可她就觉得寒风似乎灌到了自己的骨子里,骨头缝那里被人用锤子砸呀砸。
“你,你别以为能威胁到我。”她活了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还能被一个丫头片子威胁?
笑话!
彭书燕却是看到了那一丝慌张,“您刚才说阮文是想帮着小陶来孤立我,你说我要是把这话告诉阮文,她又会做什么?”
那慌张逐渐放大,像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的遍布在彭老太的脸上。
彭书燕笑了起来,“您慌了吗?您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究员而已,哪能管得了那么多事情?想要找人帮忙,最后还是要找阮文来帮忙。结果您在我面前说阮文的坏话,我倒是想要知道,您是怎么想的,觉得我是傻子吗?”
她说着笑出声来,“阮文也是个爱憎分明的,要知道您这般揣度她,我想她很乐意做点什么来回应您。”
拐杖恨不得被她戳到地底下去,这样才能勉强支撑住这位老人家。
“彭书燕,你非要毁了彭家才甘心吗?”
这样的指控,让彭书燕笑了起来,“您可别自作多情,我对你那个大家族没什么兴趣,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只不过您要再这么死皮赖脸的,我还真不介意让你苦心经营的彭家一败涂地。”
打蛇七寸,彭书燕很清楚,这位老太太的软肋在哪里。
“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有这个精力你倒是不如好好教教你的那群好儿孙。”
撂下这话,彭书燕径直往家里去,陶永安早前在这边置办了一套四合院,年前陶母就把这里收拾出来,给他们当新居。
竟然被找到这里来,彭书燕忽的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正打算回头问一句,只看到那位老太太忽的倒在地上,重重的一摔扬起一片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