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脸上不免有几分挂不住, 他一把年纪的人早就看开了,不过被小年轻这般讥诮, 老脸算是丢尽了。
“我那朋友家里有点事没空来, 所以……”
行吧,阮文脸上那一副“你再说,我看你能说出个花”的模样让老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扯谎, “我这身子骨健朗着呢, 就是来看看。”
“陶永安没给你建大棚是吧?你过来他就由着你胡闹吗?”
“这不关小陶的事情。”李教授连忙解释。
“我是偷偷过来的,他压根都不知道, 等我上了火车, 我估计他才知道看到我写的信。”
偷偷上车, 阮文觉得有一股火蹭蹭的往脑袋那里蹿, “您可真是生活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德高望重啊, 骗骗小年轻还不简单吗?”
阮文鼻孔里出气的模样让李教授有些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我人都来了,你也别生气了。这人呀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容易生锈, 就得活动活动筋骨。还是说你觉得我这身子骨不行, 就坐了趟车来了就回不去了?”
“你诬陷谁呢!”
阮文这声音略有些尖锐, 惊着了刚过来的贾天山和伍功。两人对视一眼, 有些没太摸清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真没怎么见阮文生气, 哪怕是那天程佳宁说出那番何不食肉糜的幼稚话语, 阮文都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现在忽然间这般生气, 让人摸不清头脑。
伍功到底是心思细腻了些,瞧着那老头一脸尴尬有些心虚模样,连忙上前劝了一句, “辛苦穆老大老远的过来。您好好休息一下, 等回头还真有不少地方要麻烦您。”
“人家姓李,不姓穆。”
伍功听到这话这才反应过来,他知道阮文有一个交好的农学系教授,姓李。
原来是这位老教授亲自过来了啊,这么大年纪了还这般折腾,难怪阮文生气呢。
李教授呵呵一笑,“都一样都一样,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跟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那我和陶永安往后叫您阿猫呢,还是阿狗呢?”
李教授:“……”
阮文这种脾气上来后,没人能劝得了。
能够顺她毛的也就两个人,除了阮秀芝就是谢蓟生,可现在两人都不在这里。
李教授也知道阮文是恼他这么暗地里行事,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他后半辈子孤家寡人,原本会以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等死,忽然间有这么个年轻人记挂着。
李教授不生气,反倒是心虚,毕竟这事是他的不是。
知道跟阮文杠没用,他老人家岔开话题,“你们这是去干什么了?”
伍功生怕怠慢了远途到来的专家,连忙回答,“就去四处看看了解一下当地的地质情况,看怎么发展生产更合……”
他还没说完呢,程佳宁打断了他,“有没有小锤子啊,我想看看能剖出来几块玉。”
程佳宁落在后面,主要是为了把自己那几块石头拿进来,费了不少的劲。她一心念叨着自己的和田玉,还真没注意到里面的情况。
“玉?你以为真的能剖出玉,别人拿你当傻子你还真就往里面跳,可真是个大聪明。”
程佳宁见惯了阮文冷着一张脸,露出那淡淡的嘲弄的笑容,只是那时候的嘲笑都是温柔的讥诮。哪像是现在,冷嘲热讽写在脸上,仿佛……自己是个智障。
程佳宁有些倔强,她维持着自己的尊严,“赌石,你没去过澳门吗?不知道这也是赌`博的一种吗?”
“没去过,可是我知道既然这石头里面有籽玉,那为什么我不把这石头剖开?是和田玉不值钱了,还是他在做好人好事,免费送你钱?”
“你以为自己聪明,跟人讲价五十块钱拿了八块,占了天大的便宜,却不知在人看来你就是个漂亮蠢货,可笑又可悲。”
程佳宁知道阮文瞧不起自己,可再看不起她也从没这么直白地骂她蠢啊。
“你,你怎么能这样?”
伍功却知道,阮文这是借题发挥。
她固然想要给程佳宁一个教训,但也大可不必如此。
如今这般,大概是被气着了。
火气就撒到了程佳宁头上。
这是一场她们女人之间的战争,伍功选择远离战场。
他和阮文有合作,但不代表他会把自己牵扯其中。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无是处吗?”程佳宁以为,她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阮文的一些信任,不然阮文为什么答应带她出差?
可事实上,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个小程妹子你也别这样,也没有一无是处啊,阮文不说了吗,你是漂亮蠢货。”
程佳宁眼泪更汹涌了。
贾天山有些慌了,他这不是在试图夸她一句吗?怎么还哭起来了。
瞧着往楼上跑的人,贾天山悻悻,“这妹子也太娇气了些。”
伍功不想说什么,直接丢给了他一个白眼。
的确娇气,但阮文说漂亮蠢货的重点在于蠢好吗?
大概没几个人能够忍受被这么“羞辱”吧。
不过也能加深印象,省得日后好了伤疤忘了疼,再犯同样的错误。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程佳宁大概要记恨阮文,说不定还会记恨一辈子。
不过瞧阮文那模样,也不像是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他就不替人操心了。 伍功略微了解阮文,而更了解阮文的是刚来到没多久的来教授。
他知道那个年轻姑娘是替自己受过,不过阮文的确生气了。
这些年来见惯了阮文笑脸迎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如今冷着一张脸露出那尖锐,老教授也不免悻悻。
这件事他做得不对。
86团场的招待所不算太大,这地方建设之初是为了给那些前来探亲的军嫂一个落脚的地方。
原本倒是打算扩建,奈何这几年86团场生产建设几本停工状态,招待所也就凑合着用了。
一群人都聚在这里,却又是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倒是让拿来了锤子的贾团长有些进退不得。
他手里的锤子被阮文抢了过去,“剖玉是吗?你来还是我来敲。”
程佳宁还在垂死挣扎,“这里面肯定有玉。”声音小了很多。
“你确定?”阮文把那锤子塞到了她手里,“你自己砸,就一锤子下去,要是里面有一块籽玉,算我输,我亲自送你回香港。”
程佳宁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她做梦都想要回香港,香港的天气好,不用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北极熊。
香港的房间大,她的公寓装修的犹如公主的卧室那般梦幻,她每天都能吃面包和牛奶,会和其他的名媛豪门千金一起喝下午茶看歌剧演唱会。
“千真万确。”
阮文抓着程佳宁的手,高高的举起锤子,石头被砸碎了,化成齑粉。
里面没有和田玉的踪影。
阮文又是举起锤子。
第二块没有,第三块石头里面也什么都没有。
接连五块石头,什么都没有!
程佳宁手心黏糊糊的,满是汗水。
她觉得阮文的手冰凉凉,像是没有温度似的,跟她这个人似的。
“第六块了。”
锤子扬起又落下,又是碎石粉尘,没有看到半块玉的影子。
“还有两块。”
阮文的声音冷静,对比程佳宁额头上出现的汗珠,她实在是太冷静了。
冷静到伍功觉得,如果阮文上了战场,她能够面不改色的射杀敌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产生了这么个念头。
“没有,还有最后一块。”阮文侧头看了过去,“手抓紧了,别抖。”
程佳宁何止手抖,她的牙都在颤抖。 阮文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难道没有心吗?
不止程佳宁有诸多的疑问。
其他几个人也都被阮文惊着了。
饶是知道阮文性格刚毅,但这般手段也是第一次看到。
瞧瞧小程那模样,怎么看这锤子都不是砸在了那石头上,反倒是像砸在了她心窝。
这简直比刽子手还残忍,小程那么娇滴滴的一姑娘,只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心里阴影吧?
“砸呀!你不是想要回香港吗?你不是一心想要战胜我吗?砸呀,只要有玉的影子,你就赢了!”
那声音一遍遍的放大,犹如雷霆万钧在耳边炸开。
程佳宁手抖得厉害,“我,我……”
我我了半天,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砸呀!”
阮文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等她第四次喊出这两个字时,程佳宁哭出声来,锤子被她丢在了地上。
资本家的小姐颓丧的坐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
瞧得几个男人都有些心软,而阮文丝毫不见松动。
“怎么,不砸了吗?”
贾团长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跟伍功说,“小阮还挺狠的啊。”
伍功轻咳了一声,他之前所认识的阮文不同。
虽说觉得阮文性格和谢蓟生有那么点相似,但是阮文更笑面虎一些,大部分时候都笑眯眯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此时此刻所见,和过去的那个阮文不同。
人的性格是多面性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阮文今天这般模样,似乎也不奇怪。
而且,伍功觉得阮文这才刚开始而已,她还要继续教学,给程佳宁更沉重的打击。
伍政委的预言很准。
阮文拿着那最后一块石头,在手里头颠了颠,“你真的不砸了吗?万一里面有……”
“你拿开,求求你拿开成吗?”
程佳宁都对石头ptsd了。
她看见就难受,想吐。
明媚的娇花如今蔫了,垂着脑袋活脱脱的一败军之将。
“后悔了吗?花了五十块钱,准确点说是七十块钱,却买来了一堆破石头,是不是有些后悔?”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阮文显然是不打算给程佳宁什么脸面。
脸面那东西是虚的,在阮文看来不值一提。
这话让程佳宁变成了愤怒的小鸟,“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明明知道……”这是坑,还眼睁睁的看着她往里面跳。
不止如此,阮文甚至还往这个坑里填了好几铲子土,要把她闷死!
她怎么就这么残忍呢?
“提醒?”阮文笑了起来,“我没有提醒你吗?”
她看向了伍功,“要不伍政委说说,我一共提醒了程大千金几次。”
不愿意搅和到阮文和程佳宁的战争之中,那是因为当初想拉他下水的人是程佳宁。
如今阮文开口,伍功自然推脱不得。
“你一开始看那些石头就是在考验小程,后来提出借钱给她,十块钱就要一天五毛钱的利息,未尝不是有要她知难而退的意思。后来阮文你又提议借五十,有用大金额吓唬她的意思,但似乎也有挖陷阱的嫌疑。只不过小程当时利欲熏心压根没想那么多,所以当年倒计时的时候,她反倒是陷得更深了。至于你一张张的钞票数给她的用意,她自然不会明白。”
程佳宁是被蒙蔽了双眼,压根没看出阮文的良苦用心。
这个陷阱阮文一点点的挖大,把程佳宁彻底埋了进去。
“当着她的面砸开这些石头,在大家面前当众处刑,未尝不是想要给小程一个提醒。”
当然伍功还是没有明说,阮文让程佳宁当众丢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迁怒。
远程而来的专家李教授让阮文窝了一肚子火,这股火烧到了程佳宁身上,把这位资本家千金少了个外焦里嫩,哦,不,是灰头土脸。
阮文无疑是残忍的,用这种手段,打散了程佳宁的娇娇之气,甚至于打断了她的脊梁。
不过伍功觉得,依照阮文一贯的手段,应该是想要把这人打进泥潭再拉出来,让她能够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教训,这样才能脱胎换骨。
不然就那么个何不食肉糜的富家小姐,即便是瞧着成长了些,实际上遇到大的问题很容易犯错。
思想不坚定,容易受干扰,出现错误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就是不知道阮文狠狠的扇了这几巴掌后,还会不会给程佳宁俩蜜枣吃。
伍功的解释让一旁的贾团长傻眼了,不就是小姑娘心性使然买个石头嘛,里面竟然还这么多弯弯绕?
难怪他家老爷子和老首长都说他就适合在边疆呆着,不能回去。
他可真应付不来这些,还是在边疆好。
程佳宁彻底的傻眼了,阮文竟然给了她这么多的提示吗?
她当时又是在想什么?
她觉得阮文太资本家了,十块钱就要收自己一天五毛钱的利息,简直是钻到钱眼里面去了。
后来阮文倒计时,她被逼得急了,都没有想好这个问题就答应了下来……
阮文一次次的给她挖坑,她就一次次的往里跳。
程佳宁哭得声音越来越大了。
“我怎么那么蠢啊!”
阮文给了致命的一击,“你才知道吗?”
程家千金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着阮文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人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难道就不能稍稍安慰她一下下吗?
一下下就好啊!
可阮文这次就是这么冷心肠,她半点没有安慰程家千金的打算。
“别哭,哭是没有用的,眼泪最不值钱。”
程佳宁挂在眼角的眼泪啪的落在了手背上,她艰难的站起身来,“我没哭!”
说完就跑上了楼,动作比沙地里的兔子还快,看的贾天山目瞪口呆。
“小程姑娘,要吃饭了。”
背后的声音让程佳宁放慢了脚步,她跟着跑了大半天是挺饿的……
然而下一秒,她听到阮文那近乎魔鬼的声音,“人家欠着五十块钱的外债呢,哪有心情吃饭?”
程佳宁的脚步更快了,她没听到伍功那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声音,“那就是个小孩子,你也不用那么着急。”
杀人还要诛心,这也太狠了些。
程佳宁又不是部队的士兵,不能操练的这么狠。
“我可以对她温柔啊,不过你觉得她的那些兄弟姐妹会对她温柔吗?”
她也是为了程佳宁好,豪门里面多少腌臜事,单是程佳宁母亲唐女士和兄长的经历就足够引以为戒。
她再装傻白甜能保得了一世平安吗?
程先生活着的时候好说,死了之后呢?
既然和程先生达成协议,阮文就会十分尽心的来管教程佳宁。
把她所有的傲气都打没了,再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程家三小姐。
如果这一关程佳宁自己过不了,那只能说她在这场家产争夺的大战中早就成为了失败者。
伍功瞬时间沉默了下来,因为她知道阮文说的十分在理。
正如同帝王之家没有亲情一样,这些豪门里哪能指望一个个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贾天山想不明白这些,他也懒得去想。
“阮文妹子,你怎么敢打赌那些石头里面没有玉,万一有呢?”
阮文耸了耸肩,“怎么可能有,那人也不是傻子,就是骗傻子的。”
她看了眼最后那块石头。
这石头一个差不多有男人的巴掌那么大,还挺有分量的。
不过石质挺松散的,阮文觉得像是用了什么办法把碎石屑粘起来,然后又丢到外面做旧,风吹日晒被冻几天,就成了那所谓的赌石。
不然她怎么可能一锤头下去,就石头就化为齑粉了呢?
阮文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锤子,她看向贾天山,“反正我不相信里面有玉。”
她十分利落的手起锤落,动作十分的潇洒。
当阮文察觉到其他几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碎石上时,她缓缓扭头看去。
第七块石头里面竟然真的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