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寒潮在近日来袭,气温骤降了几度,不得不增添衣物。
天冷风大,导致人们出行不便,但是因为奶奶的病情,徐白常常要跑去医院——老人家的手术即将开展,徐白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不放心。
谢平川在百忙中抽空,陪同徐白去了一趟医院。
奶奶的状态还算不错。她牵起了徐白的手,搭在谢平川的手上,叮嘱道:“你们两个已经成家了,做一对恩爱夫妻,好好过日子……”
她躺在整洁的病床上,面容带着疲惫神色,眼中却有和蔼笑意:“我去见你爷爷,他也能放心了。”
徐白怔了一怔,连忙道:“奶奶,等你病好了,我接你出院。手术休养几个月,出院的时候,刚好是春天或者夏天,花都开了,天气也很好。”
奶奶的手术在即,各项指标符合规定,主刀医生富有经验,是享誉国内外的专家,每年都有一批病人,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
正因为此,徐白做了乐观预计。
奶奶的心理状态,反而起伏不定。她嘱咐了谢平川,这次来医院,带上两本结婚证,让她仔细看一看——哪怕重病卧床,她仍然心存挂念。
病床边放了两把椅子,徐白和谢平川分别落座。谢平川仿佛接受领导视察,将结婚证上交,同时汇报道:“最近工作比较忙,我们计划在六月份举行婚礼。”
“好啊,六月份好,不冷不热……”奶奶翻着结婚证,盯着徐白和谢平川的合照,笑道,“你们俩的孩子啊,肯定特别好看。”
她的话里话外,只谈论徐白和谢平川的将来。
虽然她心中惦念的,并不止这一个孙女。
还有她的儿子——徐白的父亲。
说来也巧,第二天早晨,徐白的父亲便来了。他还带上了徐宏与现任妻子。
住院部是需要保持安静的地方,不过徐宏刚来,便吵吵闹闹道:“我要回家!回家!”
父亲拍了拍徐宏的后背,疲乏地教育他:“今天是礼拜六,来医院看你奶奶,她快要做手术了。百善孝为先,记住了吗?”
徐宏摇头晃脑,玩他自己的东西,把父亲的叮嘱,当做了一阵耳旁风。
徐宏的母亲也反驳道:“什么孝顺啊,孝道啊,都是古人的那一套。徐立辉,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学古人干什么?”
她直接称呼丈夫的全名,叫他“徐立辉”,言辞中满含着不耐烦,以及对老人的不在乎。
徐立辉道:“陶娟,这里是医院,你们别大声嚷嚷。”
陶娟用小拇指勾起刘海,上挑了眼角看他。她左手牵着儿子,也拎着一个皮包,包里装着充满电的ipad,专门供儿子打游戏。两相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关心儿子的人。
“行哦,我不吵了,”陶娟道,“赶紧走,去看你妈。”
徐立辉原本不想带她。然而临出门前,陶娟仿佛转了性,好说歹说,非要跟过来。
她今日好像换了个人。面对卧病在床的老人,陶娟一改往日态度,温声道:“妈,我和立辉,宏宏来看您啦。您安安心心地养病,家里的大事小事,您别操心。”
徐宏没去看奶奶。
他站在窗边,玩弄花瓶里的一支康乃馨。
康乃馨是徐白送的——如果徐宏知道,必然要撕碎它。
在徐宏看来,徐白不仅影响了他的家,也影响了他的奶奶,
他们家的房子类型,被俗称为“一厅三室”——其中的三室,包含了一间主卧和两间次卧。原本按照陶娟的打算,她和丈夫住在主卧,而那两间次卧,就分给孩子和老人。
结果呢,老人家有心病,锁了一间次卧,说是要留给徐白。
她每天睡在客厅,惯用一张折叠床。白天就把床立起来,放进客厅的柜子里,晚上再拿出来,摆在沙发的旁边。
冥顽不灵,固执己见。
因此引发了陶娟的怨言。
但是陶娟今天来医院,却不是为了吵架。她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子,笑靥如花道:“妈,宏宏在家总和我说,他好想您呐,您早点出院,咱们一家团团圆圆。”
陶娟拉着儿子的手,催促了一句:“来呀,宏宏,和奶奶说话。”
徐宏很久没来过了。
他是小孩子心性,非常讨厌医院。
奶奶也道:“你们都忙,早点回家吧。”
陶娟不依不饶,拍了儿子的脑袋,终于听见徐宏开口——很小声的嘟囔:“我要玩游戏。”
他从妈妈的包里翻出ipad,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玩了起来。阳光照亮他那张稚嫩的脸,偶尔还会绽开一个笑容。
徐宏沉迷于游戏世界,没注意父亲的神色改变。
他的父亲站在老人的病床前,才刚说了一会儿话,陶娟便忽然道:“我把钱包和咱家钥匙,都落在车里了。”
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立辉啊,你下车以前,没关窗户吧?最近看新闻了吗,好多停车场小偷,专门偷车里的东西……不行呐,我非得下去一趟。”
同居十年之久,陶娟也算理解丈夫。她这样说话,又拉紧了衣裳,果不其然,丈夫便道:“丢在哪儿了?算了,我下去吧,顺便买一包烟。”
话音落后,他就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徐宏,徐宏的奶奶,以及陶娟三个人。
近旁两个床位上的老太太,基本都在月前去世了。她们病得更重,发现得迟,再加上年纪大了,医生也无力回天。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陶娟心中这么想,说话就毫无负担:“妈,您看啊,宏宏快上三年级了,我给他报了奥数、英语、跆拳道的兴趣班。咱们家孩子的培养,不能落后别人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将来还要出国呢,不得多花点钱。”
话音及时停止,房间里无人出声。
陶娟刚染了指甲,颜色偏向艳红,搭在洁白的床单上,红白相映,倒也好看。
她一下一下地敲打床单,笑意渐深:“徐白来看过您了吧,还给您请了护工,付了医药费,真孝顺,您有好福气……徐白是您的孙女,宏宏不也是孙子么,手心手背都是肉。”
十年婚姻蹉跎,磨光了陶娟的谨慎。
柴米油盐,生活琐事,抚养孩子的麻烦,夫妻生活的缺失,都让她心生不满。而她最大的愤慨在于——丈夫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拿回家的薪水也越来越少。
而躺在病床上的婆婆,手头还有一栋房子。虽然房子坐落在他们老家,但也是个二线城市,万一婆婆把房子留给徐白,对于徐宏来说,可就太不公平了。
陶娟再接再厉道:“您前一阵子,和立辉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徐白结婚了是吧?她结婚也不告诉立辉,还要让您来传消息。”
婆婆听不下去,摆了摆手。
她面容憔悴,声音苍老:“你啊……别老打算盘了,好好过日子吧。”
陶娟闻言气闷。
“久病床前无孝子,”陶娟喃喃自语,“您要依靠的人,算来算去,不还是我和立辉?”
她压低了声音,状似关切道:“咱们家什么条件?您心里啊,门清儿似的,哪儿都要开销,我找立辉没用,只能来找您了。”
陶娟和北京本地人学习,平常和别人说话时,喜欢用“您”做代称——这并非尊敬,只是一种习惯。在北京本土司空见惯。
她的意图也显而易见。
病床上的老人闭目养神。她疲于应付,终于忍不住,讲出了实情:“老家的房子……我卖了,准备留给小白……当嫁妆。”
准备留给小白当嫁妆。
此话一出,恰如惊雷乍响,晴天霹雳。
老人家继续说道:“她也是我……亲手带大的孙女,在国外那么些年……她爸爸都没管过她。我老了,人没用……小白在国外,我帮不上忙……”
因为上了年纪而凹陷的眼眶,在这一刻溢出了泪痕。可惜左手还在打吊水,右手又提不起劲,无法将眼泪抹去。老人轻抽了一口气,又道:“眼下好了,小白结婚了,别说她没有嫁妆……我这心里,长着一个疙瘩。我不疼她,还有几个长辈疼她?”
陶娟面如土色。
难怪婆婆提起老家的房子,总是支支吾吾,左右搪塞。
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卖掉房子当嫁妆——他们这一辈的老人,还把结婚当成头等大事,看重所谓“女孩子的嫁妆”,这都什么年代了?
陶娟怒上心头,责备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别怪我说话直,您就在这医院问问,哪儿有人顾着孙女,不管孙子的?别说立辉了,徐宏的爷爷都会生气吧。”
她竟然提到了徐宏的爷爷。
这种说法,恰如陶娟所愿,引得婆婆胸口绞痛。
“你没见过他,”婆婆有气无力道,“他是个直脾气……他要是还在……”
肯定会更偏心。
陶娟在心中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又吵吵嚷嚷了几句,非要看到房子的账款。
再加上徐宏抽离世外,时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乐呵呵的小模样,与整个病房格格不入……连一声“奶奶”都没叫过。徐宏的奶奶叹息一声,在这一刹那觉得很累。
累到无话可说。
她忽然觉得生无牵挂,孙女成家立业,孙女婿又是靠得住的男人。儿子年过五十,还想让当妈的操心多久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操心了一辈子,就此撒手人寰,也算求得一个圆满。
胸口重担被卸下,好像一直以来,她都在拼着一口气。要等儿子家庭和睦,要等孙子变得懂事,要等孙女的孩子出生。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半截身子入了土,不信鬼神,却希望世上有鬼神——如此一来,也能弥补多年前的生死阔别。陶娟提起了徐宏的爷爷,而作为徐宏的奶奶,她也很想念那个先走一步的人。
她阖上了眼帘。
距离医院很远的公司内部,徐白还在格子间里工作。
技术部重整之后,规章制度也调整了,翻译组忙了起来,积累的任务足有一堆。早前因为怀孕离职的付娇,也在近期重返了岗位。
付娇便是之前的“付经理”,但因她请假之后,位置便由叶景博代替,而在她回来之时,留给她的空位便只有副经理。
付娇待徐白一如往常,听说徐白结婚,也替她觉得高兴,两人谈了没多久,付娇顺便问起了工作,还有最近的翻译组筹备。
徐白却道:“这段时间我请了两次假,错过了一次技术组晨会,很不好意思。大后天奶奶做手术,我打算请公休假。”
“我看了你的绩效,全组第三,”付娇宽慰道,“你的工作成果很好,压力别太大了。老人家做手术,这是家里的大事,主管会批假的。”
徐白点头,应了一声“嗯”。
当天傍晚,下班时间,徐白给谢平川发了微信,得知他今天不加班,能和徐白一起回家,她立刻心花怒放,回复道:“我在五楼等你。”
谢平川发了一个揉脸的表情,还有一句:“出来吧,我已经在五楼了。”
徐白很快拎包出门。
远远就望见了谢平川。
谢平川没有回头,不过伸出了一只手,徐白自觉地牵住他,和他一起进了电梯。这一班电梯十分碰巧,只有他们两个人,谢平川仗着自己的身高,竟然用手捂住了监控器。
然后他缓慢俯身,在徐白的脸上亲了几次。
徐白道:“电梯门要是开了,你的形象就没有了。”
谢平川不甚在意:“我毕竟是新婚。”
徐白轻笑一声,抬头看他。
似是斟酌良久,徐白才用商量的语气,格外温柔道:“昨天见了奶奶,她让我们做恩爱夫妻,好好过日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分担,你不可以骗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你不可以骗我”这六个字,让谢平川转移了视线。
徐白双眼水亮,定定将他望着。
她是他的妻子,每当想到这里,心就柔软了一半。
谢平川思考片刻,开口道:“小白,你听我说……”
徐白回答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仿佛考量了很久,谢平川终于坦诚:“我没有山穷水尽。”他摸了徐白的头,之后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徐白误解了他的意思,反而宽慰道:“对呀,你没有山穷水尽,事情都在渐渐变好……”
恰逢电梯到了一楼,她像是玩闹一般,跑出了电梯内部。
谢平川跟着出门。
大厅内的保安将谢平川拦下,似乎有事要说,谢平川与他们谈了几句,问不出个所以然,再看向大厅的外部,却发现——门口的徐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