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旁的猫粮被吃光了,一只小猫窝在树根处,奶声奶气地“喵喵”叫。
赵安然撕开塑料袋,单独给小猫倒了一点,别的大猫来抢食,他还会把它们拨开。
树叶的枝杈挡住了他的侧颜,他半垂着头,抚摸消瘦的小猫:“真可怜。”
赵安然道:“你看,有些小动物,不被保护就活不下去。”
他语气低缓,动作轻柔,安抚着幼弱的猫咪,像一个心肠很好的路人。
夜色微凉,附近唯有昏黄的灯光,白天的燥热不复存在,他平静如一汪潭水,旁观低头抽烟的魏文泽。
魏文泽瞥他一眼,递过来一支烟:“赵安然,抽烟么?”
赵安然不接:“猫的嗅觉比人敏感吧?我担心呛到它们,麻烦你站远一点。”
魏文泽闻言,反而坐在他旁边。
他一身的西装革履,黑皮鞋油光锃亮,夹着星火明灭的烟头,笑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闻不惯烟味,抢不到食物,这说明了什么呢?赵公子。”
魏文泽叼着烟卷,吸了一口,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再无平日的温文尔雅——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风向标,就连赵安然也不清楚,魏文泽本身的性格如何。
他听见魏文泽盖棺定论:“说明你手上这只猫,命中注定活不长。”
今夜月圆,恰似一轮银盘高悬,兴许能千里共婵娟。赵安然抬头望天,漫不经心道:“你太武断了,我就想证明你错了。”
他拎起那只小猫,从公文包里找出报纸,把整只猫包了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
到底还是嫌弃野猫脏,不过他干脆利落道:“好了,魏经理,明天再见喽,我要把它带回家养。”
他从路旁站起来,左手拎包,右手抱猫,颀长的身形落下长影,映在了灯柱边上。
魏文泽坐在原地,嗤嗤发笑道:“我说呢,难怪你能混进恒夏,如果我第一天认识你,会被你的淳朴善良折服。”
“过奖了,你赏识我吗?可我只会装蠢,”赵安然回敬道,“我更敬佩你的八面玲珑。”
他和魏文泽利益相关,同乘一条船,彼此不做假脸,却也没有真心——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共同利益更稳固的关系了。
感情是虚假的,道义是伪善的,夫妻可以同床异梦,朋友可以反目成仇,但利益不会背叛你,它乘风而至,如影随形。
这是赵安然的处世观。
魏文泽大约认同。
从某种程度上说来,他们也算合作愉快。
魏文泽目送赵安然,瞧见他越走越远,隐入夜归的人群中,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手机屏幕亮了两下,显示出新消息提示。魏文泽再次低头,解锁自己的手机,入目即是简云的短信:“你给我打钱了?”
打了五万。
魏文泽答话道:“没别的意思,你要开店了,想让你轻松点。”
简云不回复。
魏文泽又发了一条:“也是真真的抚养费,你用不着还我。”
他接着问:“真真睡了吗?”
简云言简意赅道:“睡着了。”
睡着了,三个字,他看了良久。
他坐在夜晚的街边,拇指抚摸着按键,想起刚来北京时,自己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像是他高中看过的小说——美国作家西奥多德莱赛在《天才》里描写的那样,来自乡下的男主角初入城市,郁郁不得志,对财富和地位的渴望支配了他的思想,致使他头脑一热,误入歧途,从而寥落终生。
魏文泽十八岁的时候,会嘲笑这样的主人公,但当他二十八岁,心中唯有难言的共鸣。
不是每走一步路都有选择。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避开纷争。
所以尼采才会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
魏文泽掐灭烟头,站起身来,把香烟扔进垃圾桶。
路边的野猫跟在他的身后,“喵呜喵呜”地叫唤两声,又用脑袋蹭上他的西装裤。
“我可不会养你们,”他不知是在和猫说话,还是在和自己说话,“幸运的只有少数人。”
他走出这一块墙角,重新迈入康庄大道,站在恒夏写字楼外,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为了祛除烟味,他还嚼了一块口香糖。
此时是夜里八点,周遭喧嚣,夏风凉爽,路旁停着一辆宾利,里面坐了一位司机,他和魏文泽在等同一个人。
那人正是宋佳琪。
宋佳琪初入职场,格外卖力,甚至主动加班,待到了晚上八点。
她等电梯的那一会儿,还盼着能碰见谢平川,所以电梯门开了三次,她都没有进去——因为谢平川不在。
可惜宋佳琪不知道,谢平川早就回家了。
她遇到不少技术组的员工,唯独不包括技术总监。
到了后来,她终于屈服现实,踏进某一班电梯,抵达写字楼一层。
快出门的时候,宋佳琪和魏文泽有一场巧遇。
魏文泽拎着一个公文包,从恒夏的正门外经过,手里拿着一串车钥匙,宋佳琪便喊了他:“魏先生,好巧啊。”
她穿着七厘米高跟鞋,拎着一个铂金包,腕上是卡地亚的手表……怎么说呢,她和简云是完全不同的。
从小在优渥环境中长大,被父母严格保护着的、几乎没有吃过苦头的大小姐。
魏先生笑得斯文:“哦,佳琪?”
他在不经意间这样称呼她,但很快就改口道:“宋佳琪。”
宋佳琪尚未询问,魏文泽主动解释:“我和另一家公司谈生意,谈到晚上七点多,刚刚从那里出来,准备回家了。”
他面上坦诚道:“恰好路过恒夏集团。”
宋佳琪撇眼,见到他手中的猫粮袋子。
那并非魏文泽的猫粮袋子,而是赵安然忘在地上的——他只顾抱走流浪猫,没有带上那一袋猫粮。
于是现在,这一袋猫粮,成为了魏文泽的道具。
他自然而然地说:“附近有几只流浪猫,我有空过来,就会喂它们。”
宋佳琪挑眉道:“你还蛮有善心的。”
“没办法,有些猫太瘦了,看着很可怜,”魏文泽卷起猫粮,放进了公文包中,“正好我有空,力所能及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宋佳琪好像很赞同,笑了一声道:“上一次的慈善晚会,你也做了宣讲吧?我还记得你。”
魏文泽含笑偏过脸。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直视宋佳琪。
但他的声音极其悦耳:“是啊,也算不上宣讲吧,只是我的心里话。我们都是社会的一份子,从社会中得到了多少,就有义务回报多少。”
因为塞了半袋猫粮,他的公文包鼓鼓囊囊,可不像那些上班白领,刻意理得平平整整——瞧在眼中,煞是可爱。
魏文泽还说:“不过我其实很穷,也做不了什么贡献。”
他换了一只手拎包,不再微笑,反而腼腆道:“和你说起了这些,好像在讲大话。让宋小姐见笑了。”
“我不认为是大话,”宋佳琪理了理头发,“我和你观点一致。”
她抬起头,盯着魏文泽。
魏文泽生得一副好相貌,比起气质出众的谢平川,又是另一种赏心悦目。他和宋佳琪谈话注意分寸,见识广博,语言幽默——在宋佳琪的眼中,他是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你今天和我说话……”宋佳琪问道,“怎么老是看旁边呢?”
魏文泽其实在观望那一辆宾利,担心那一位司机会下车催促。
好在他多虑了。
宋佳琪的司机富有耐心,并不敢下车催促大小姐。
魏文泽站在夜风中,嗓音沙哑道:“因为和你对视的时候,总觉得心脏跳的有点快。”
宋佳琪报以一笑。
魏文泽把车钥匙放回口袋,似是斟酌了良久,才谨慎地询问:“你吃过晚饭了吗?”他看向公司旁边的酒店:“我听说那家店的牛排外焦里嫩。”
他的措辞相当含蓄。
宋佳琪给司机打了个手势,回应魏文泽道:“正好呢,我也饿了,加班到现在,我只吃了一个香蕉。”
宋佳琪走在前面,魏文泽跟在她身后,晚风吹来她身上的香水味——魏文泽并不喜欢,可他依然深吸一口气。
仿佛是很紧张。
宋佳琪轻轻地笑了。
她接着问道:“对了,你认识谢平川吧?你们公司和恒夏有长期合约,我听爸爸提起过。”
“我和谢总监开过几次会,”魏文泽由衷称赞道,“谢总监是顾全大局,考虑全面的人,我私下很想和他做朋友。”
宋佳琪道:“我爸爸也欣赏他,说他性格冷静,反应迅速,挑得起大梁。”
她的交际圈子里,多半是一些富二代,少有混迹it业的,也不认识谢平川。
因为魏文泽明白,且是一个好听众,宋佳琪便直言道:“谢平川当年从美国回来,先去了xv公司……你知道xv公司吧?”
“xv网络科技公司,是曾经的国内三巨头,”魏文泽与她并排,略感惋惜道,“不过现在没落了,比不上两年前辉煌。”
宋佳琪笑意盈盈:“因为恒夏集团突然崛起,占领了它的主体客户。我爸爸就是伯乐,三年前发现恒夏这一匹千里马,他立刻出钱投资了。”
所以呢?
xv公司一蹶不振。
商场如战场,火拼没有硝烟,死伤却很惨重。
魏文泽隐瞒真实想法,顺着宋佳琪的话说:“这给我一种感觉,好像谢总监在哪里,哪个公司就能蓬勃发展。”
他刚讲完,便自嘲道:“我开玩笑的,公司要靠团队,只是谢平川很优秀,让我忍不住这么说。”
可他的玩笑话,落到了宋佳琪的心坎上。
她继续与他闲聊,甚至共进晚餐。
而她口中的谢平川,这一晚忙于照顾醉鬼。
谢平川起初以为,把徐白背进车里,再把季衡送回家,麻烦就都解决了。但当他开车出库,平稳行驶上路,徐白就撒起了酒疯。
车窗开了半条缝,疾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信口雌黄道:“哥哥,我可以像小蝴蝶一样飞起来。”
谢平川正在开车,遂敷衍道:“是吗?那你回家表演给我看。”
徐白低下脑袋,用额头抵着前台:“我还能像小金鱼一样摇尾巴。”
她偏过半张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和小兔子一起吃苹果。”
“这个需求不难实现,”谢平川觉得徐白喝醉时,可能沉迷于卖萌,因此耐心配合道,“回家以后,我削一个苹果给你,你的小兔子就在沙发上,你可以把它抱到怀里。”
当然了,晚上睡觉不许抱。
徐白蛮不讲理:“我不吃,我要哥哥喂我。”
谢平川低声提醒:“季衡还在后面。”
徐白幡然醒悟,立刻闭口不言。
季衡被谢平川点名,当即说了一句话,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我最好的兄弟要结婚了,我还没有女朋友……”
他平躺在宽敞的后座上,怀中揣着一只小枕头,模样十分孤独可怜:“也许我会单身一辈子。”
谢平川专注于开车,没有回答季衡的话。
徐白便接应道:“你不要这么悲观。”
她歪倒在座位上,脸颊贴着车窗,皮肤白里透粉,瞧着很好欺负,眼神倒是严肃:“等你七十岁了,再这么说也不迟。”
季衡原本以为徐白要安慰他,哪知听到的句子又是一把重剑。
他忍不住敞开心扉:“小白啊,你不知道,我谈过六个女朋友,最喜欢第三个,那时候我念本科,和她住在一起,但是……”
徐白扭头看他:“那个姑娘怎么了?”
“她背着我劈腿了,”季衡抱紧枕头,回顾以往道,“我消沉了一个月,什么作业都没写,我们的作业是按百分制算入最后成绩,再不写,我就要退学了……”
“退学”二字,他用了重音。
当时有多焦虑,多抑郁,经历过才懂,语言难以表达。
徐白蹙眉道:“那怎么办呢,你退学了吗?”
“没有啊,”季衡缩进座位里,“我哭着给川川打电话……”
徐白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仰起脑袋,猜测道:“哥哥安慰了你,你振作起来,奋发图强,一下子头脑清醒,把作业都写完了。”
季衡否认道:“你经历过情伤吗,三言两语是哄不好的。”
他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而且吧,川川的性格呢,是不会安慰人的。”
徐白却反驳道:“不对,他最会安慰人了。”
谢平川任他们扯皮,也没有出声打断,他一心一意地开车,即将抵达季衡的家。
季衡道:“我跟你说啊,川川他熬了三个晚上,帮我把作业全部写了,还辅导我的功课,虽然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生气地骂我,但是我那个心里啊,贼他妈温暖的。”
徐白与他惺惺相惜:“我懂你,我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也很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