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谢平川从后院回家时,家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他直接从客厅走过,但是没有打开吊灯。他在黑暗中途经父母的卧室,注意到卧室房门开了条缝,也听到母亲语气不善道:“你真的想买邻居家的画吗?”
谢平川当然知道,徐白的母亲是个画家。因此他的脚步一顿,站在了房间的门口。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问心无愧,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他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话刚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进了家门——不过谢平川忽略了一点,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关内隔着一扇屏风,谢平川的父亲沏了一壶茶,手拿报纸坐在沙发上。反观另一边呢,谢平川的母亲正在和人打电话,对着手机谈笑风生,丝毫没留意她的儿子牵着小姑娘回家了。
厨房里有个忙碌的人影,属于他们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个阿姨做了几道菜,总之饭菜的香味穿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宽敞明亮的客厅。
这并不是徐白第一次来谢平川的家,事实上她早就来过无数次了。然而今天与往常不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谢平川独处的时候,整个人会更加平静和放松。
谢平川的父亲率先发现了他们。他收好手上的报纸,温和一笑道:“咦,这不是小白吗?”言罢又看了看表:“你们今天放学挺早啊。”
谢平川放下书包道:“今天她家里没人,我请她过来吃饭。”
他说得顺理成章,后面又跟了一句:“餐厅只有三把椅子么,我去书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为一个来蹭饭的人,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他们家和谢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邻居,但是因为谢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觉得两家的关系并不能算得上亲近。
徐白的父亲比较自来熟,每逢遇到谢平川他爸,就以“老谢”作为代称,并以“老朋友”自居。
谢平川的父亲也会与他客套,但是两人私下却鲜有交集,在谢平川的父母看来,他们虽然共同住在四合院里,彼此的关系却更像是独门独户公寓里的邻居。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更为复杂些,要考量的利弊涵盖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谢平川刚认识的时候,还只是两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他们年龄相近,性格又相容,关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谢平川的母亲这样想着,对徐白的态度就温柔了一点:“小白,你今年十五岁了吧,快长成大姑娘了。”
客厅里只有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个人。谢平川去了书房搬椅子,徐白还留在客厅和他的父母说话。
徐白这样回应谢平川的母亲:“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虑好去哪儿上大学了吗?”谢平川的母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说,“谢平川考虑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国念书,现在算起来,他准备了五年啊。就连我这个当妈妈的,都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徐白听不出她的画外音,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询问……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新学期开始了一个多月,徐白的初三时光快要结束。她的成绩在班级排名中上,高中的选择范围很广,不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淀区的其他学校。
可她毕竟年轻,没有明确的选择。她只想要顺其自然,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上大学,因为现在初中还没有毕业。”
谢平川的母亲就笑了:“不着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岁,没什么好急的。”
谢平川的母亲在家里也穿着高跟鞋,八厘米的高跟,红底黑皮。在和徐白说话的时候,她很优雅地翘着腿,徐白离得近一点,就能闻到香水味。
客厅的吊灯光辉灿烂,地面的大理石砖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块地砖上,双手背后,面朝谢平川的母亲,聆听她单方面主导的谈话。
谢平川的母亲说:“你以后要是想来加州,可以先联系我们。啊对了,谢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们过去了,他姑姑想给他介绍几个朋友,同龄人在一起玩得开。”
徐白重复道:“是同龄人吗?”
“对啊,”谢平川的母亲热情回应,笑容满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我想让小川尽快融入他们,新一代移民啊,其实问题还挺多的。”
谢平川的母亲注重说话技巧,这一次,徐白终于懂得了如何连贯。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给谢平川介绍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
她才懵懂地认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现在无法理解,也同样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着头,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长得漂亮,她委屈的样子就很可爱。
难怪儿子对她这么上心。谢平川的母亲心想道。
不过即便是谢平川的母亲,见到徐白此刻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站起来,摸一摸徐白的脑袋。
她说话的语气愈发温柔:“小白,阿姨刚才不是说了么,你以后想去加州,可以来我们家做客。你还想去哪里玩,阿姨给你找向导。”
谢平川拎着椅子出现的时候,只听见了母亲的这一句话。
除了一把椅子,他还拿了一袋零食。里面装了水果和饼干,饼干都是甜饼干,味道只有草莓和巧克力,总而言之,那是徐白偏爱的口味。
每当谢平川去超市里买东西,他都会替徐白做一个备份,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徐白和他说,她家里没有吃的了。
谢平川提着这一袋零食,把椅子拎到了餐厅放好。随后他折返回了客厅,把那一袋吃的送给徐白。
“你今天不用去超市了,”谢平川和徐白说道,“明天再去吧。”
徐白抱着塑料袋,就像平时一样:“谢谢哥哥。”
谢平川的父母还在客厅,但是谢平川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笑着回应道:“不客气。”
话音落罢,他的父亲只是笑了笑,他的母亲却开口说了一句:“真好,你们看起来就像亲兄妹。”
母亲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染红的手指甲抵着茶杯口,坐姿依然端庄而优雅。她语气轻松地问道:“小川,你和小白一起长大,是不是把人家当成亲妹妹了?”
谢平川并未多想,他即便多想也不会解释,他随口回答:“是的,不然呢。”
是的,不然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还希望有什么样的结果?
徐白扪心自问,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敏感,耳边恍然间似是“嗡”了一阵。如芒在背,百爪挠心,又不知为何。
徐白抱着那一袋零食,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谢平川的父母喊她过去吃饭,她才缓慢走向他们家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