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年
月色正好,清冷寂静。
银辉如好的羽纱挥洒而下,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前大门紧闭,偶尔有凄厉的哀鸣声自内殿深处传出,叫声绵长幽怨,似是从极其遥远处而来,隔着万千屏障,待传入耳时只觉得朦胧,却让人顿觉头皮发麻。
守夜宫女恭敬站在殿外,低头盯着离脚尖三寸远的青石砖。
在内殿之下数尺,有一座小小的石室,一个绿衣女子用沾盐水的皮鞭狠狠抽打木架被铁链捆住的女子。
她披头散发地低垂着头,一身缥色华服已残破不堪,裸露的肌肤皆是伤痕累累,鲜血染红了整件衣裳,身体不时随着鞭子的落下而轻颤,满头斜插的银钗跟着摇摇欲坠,从乱发之可以瞥见她咬得破烂的唇瓣和轮廓精致的下颚。
绿衣女子似乎是打得累了,停了手,目光掠过受刑女子左肩的烙伤时,突然伸出尖利的指甲狠狠戳向那个烙伤。
伤口是新添的,翻卷的皮肉还带着焦黑,被这么一戳,剧痛瞬间如电流般流窜全身,女子倏然仰起脸,双眼瞪大,死死咬着唇,硬是压抑着疼痛,没有叫出声。
她的容貌暴露在昏暗的烛光,那是一张看了便让人觉得惊悚可怖的脸。
分明是那样玉白的肌肤,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只能隐约从精巧的五官和如画的眉眼看出从前定是个倾丽的绝世美人。
特别是那一双水眸,像是盛满了三月春水的涟漪动人,闪耀着顾盼生姿的妩媚勾人,偏生那样妩媚灵动的眼眸却刻着深深的沉痛与怨恨,配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竟像是从阴暗的地底爬来的厉鬼一般叫人害怕。
“卉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女子缓缓松开唇,嗓音有些低沉与沙哑,“邵远还未废我这个皇后,你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卑贱的下人,如何敢……”
卉姑冷笑了一声,“沈碧月,你如今已成新后的阶下囚,如何还敢猖狂!”
沈碧月微微喘气,眸光冷淡地盯着卉姑,“这大宁除本宫外,谁敢称后!瞎了眼的下贱奴婢!”
卉姑气极,抓起案几的烛台狠狠砸向她的额头,听得一声闷哼,一股鲜血顺着沈碧月的鼻梁缓缓流下,滴落在地,发出嘀嗒的回声。
“你也配作大宁皇后?你虽是沈家嫡女,可身负天煞命格,幸得陛下怜悯,才许你做皇后,你却不知珍惜,背着陛下与殿前侍卫明目张胆地苟合厮混,庆幸陛下及早识破了你这个毒妇,择娶了孙家小姐,还有了小皇子,这后位还是给她要更名正言顺一些。”
“哪里来的小皇子?”沈碧月陡然抬眸看她,眸光微沉,漆黑得一眼望不到边,却让人心生寒战,冰凉如料峭雪峰的寒霜。
卉姑看得心里一颤,正欲后退,却在触及她眸的冷嘲之意时又恼怒起来,“你向来自负骄傲,从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死命折磨着同父异母的妹妹沈碧欢,却将她膝下的孩子养得极好,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孩子并不是沈碧欢的,而是孙小姐与陛下的亲生子吗?你可真是个笑话……啊!”
沈碧月将堵在喉间的血混合着唾沫狠狠喷在卉姑脸,“不过是个野种也敢妄称皇子,可笑至极!”
卉姑擦了把脸,怒火冲天地瞪她,正欲发作,突然从石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纤瘦而高挑的盛装女子忽然出现在门口。
她生得五官柔美,肌肤细嫩,额饰翠钿,蝉髻高梳,满头金钗,髻边还斜插了振翅欲飞状的鎏金凤凰钗,显得她妆容华贵,身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窄袖短衫,肩围浅色披帛,下身束朱红襦裙,裙角下露出一双柔软锦缎所制成的云锦翘头履,服饰简单而精致,处处透着奢华的贵气,行止间自有一股端庄娴淑的风姿。
素手微抬,有婢女从身后前扶住她的手,此人正是新近册封的贤妃,孙素白,也是夺她所爱,霸她后位,更害她被囚禁此处的真凶。
沈碧月目光森冷地盯着孙素白,静了一会儿,她嗤笑道:“留着这样乱嚼舌根的下人,看来你和邵远,离了本宫便万事难行了。”
当今皇帝邵远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是沈碧月扫除一切障碍将他送皇位的,而孙府如今的富贵正盛,也多亏了沈碧月当年的费心策划,如今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她的这番话无疑狠狠打了邵远和孙素白一个耳光。
孙素白本是神色平静地看着沈碧月,听她这么说,面色微变,眸光骤缩,忽然转身一个抬手便将卉姑扇翻在地,冷喝道:“准你行刑,谁让你多话!贱婢!”
卉姑吓得全身颤抖,拼命地磕头求饶。
“拖下去将她舌头拔了,再依法乱棍打死。”
待卉姑被人拖出去,孙素白才看向沈碧月,浅笑,目光却带着轻蔑与痛恨:“沈碧月,没想到你的骨头还挺硬,磨了这么多天,愣是不露半点口风。”
沈碧月淡淡道:“处罚下人如碾死蝼蚁,看不出你的本性也是如此凶狠。”
孙素白冷笑了一声,“沈孟两门世家高族皆毁于你手,能够将自己的至亲族人赶尽杀绝,单论这份心肠,我孙素白自认没有你狠。”
孙素白忽然笑得温柔和善,宛如初见一般,缓缓地走近她,然后伸手抚她的脸颊,再狠狠地捏住,“也没有你美貌,便是当初发誓最爱我的陛下,也险些被你这狐媚子给勾引了去。”
这般用力,伤口立时崩裂开,渗出艳红的血。
孙素白看得心情大好,“你做的最好的,是当了颗好棋子,成全我与陛下的这份情。”说着,她收敛了笑,露出一抹阴狠之意。
“只是你万万不该对我的孩儿下手,否则我也想给你一个痛快,而非痛苦折磨,沈碧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听到沈孟两家的名头,沈碧月只觉得胸口莫名疼痛了起来,悔恨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沈家与孟家是大宁王朝四族簪缨世家的其两族,族子弟世代入朝为官,或是出征为将,立下不少功劳,为皇室所倚重。
沈氏是沈碧月的本家,也是他们造成了沈碧月隐忍痛苦的一生,素来只知谋权获利的沈家人,即便是因她算计而投靠了邵远,导致最终惹祸身,也是他们心甘情愿,罪有应得,她对他们没有任何愧疚,但孟家不同。
孟氏是沈碧月母亲的家族,世代忠良,隐伏低调,她自小不亲近孟家,可家主孟廉疼爱她的母亲,对她母亲的死怀有愧疚,又怜她早年丧母,自然不会放任她不管。
只是谁也猜不到,她后来会阴差阳错地被邵远这个负心汉骗了心,蒙了志,一心助他夺位,连同孟家也算计在内,孟廉不忍放弃她,本来决定哪边也不掺和的立场也渐渐向她倾斜。
孟家的百年基业终归是被她毁了。
她望向孙素白,眼角忽然扬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背着我与邵远生下孽种,还暗横插一脚毁了孟家,陷害我与人私通,你对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以那孽种的一双手脚来抵,代价还是轻了,你说这咎由自取的人是我,还是你呢?素素。”
孙素白猛地后退几步,双眼充斥着浓烈的恨意,死死瞪着她,原来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她凭什么对她的孩儿下毒手,那可是邵远的嫡长子,大宁未来的储君!
她从来恨沈碧月这副永远高高在的姿态,总能轻而易举毁了她最珍爱重视的东西!
“来人!”孙素白突然失控一般地吼起来,神情怒不可遏,见两名执杖侍卫从外头走了进来,立马指着沈碧月。
“给我替陛下打这个毒妇!狠狠地打!”
粗重的木杖立马应声而落,如雨点般重重落在了沈碧月的下半身,打得她眼前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石室里很快飘散出浓烈而腥臭的血腥味,沈碧月身下的浅粉色襦裙被鲜血浸透,裙角往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孙素白看着浓浓的血水从沈碧月的身下流出,心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变,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
“好一个沈碧月!你竟然怀了他的种!好好好!你害我儿,便用你肚里的种来抵债,老天是公平的!是公平的!来人,给本宫泼醒她。”
身后的侍女应声,朝着沈碧月迎面泼了一盆盐水,伤口传来的剧烈灼烧感将沈碧月再度疼醒。
她先是怔了一怔,随后垂眸看了眼下身,突然咯咯笑了,“邵远!你永远不会有孩儿来了!报应!全都是报应!”说着她闭了眼,任眼角的泪滑落,烫的脸的伤口生疼,却始终疼不过心口的伤。
曾经的秉烛夜话,灯下添墨,窗前描眉,那些关于邵远的郎情妾意,皆如腹的孩儿一起葬送于博弈天下的赌局!
她与邵远,从此再无瓜葛!
沈碧月轻笑道:“素素,你的孩儿四肢尽废,活着也同死人一般,想来你我本亲如姐妹,让我们的孩儿在黄泉路作伴,相互有个照应,这样也好。”
孙素白面色一冷,命人解开铁链,抓着她的头发将她从木架扯落在地,一个抬脚便狠狠踩住她的脸,眼神阴狠地盯住她:“贱人!你说,我的孩儿要如何才能治好?”
沈碧月只是看着她,唇角笑意微讽,并不说话,看得孙素白的眼底闪烁起极戾的怒气,随手拿过案的鞭子,狠狠地抽打了起来。
“你说不说!说不说!”
沈碧月一字一句轻声道:“孙素白,你该明白我的性子,锱铢必较,又谨慎得很,你真以为搭一个孩子的性命,我便不会再与你计较吗?”
孙素白听得一怔,手的动作不自觉慢了。
“你莫不是以为我当初将你孙家捧高位,便不留一点后手?你如今不过仗着邵远的宠爱才能在我面前嚣张,说到底靠的还是孙家。你不要忘了,邵远是放你在心,但他也是皇帝,岂能容他人轻易愚弄,孙家背地里算计的那些勾当若是大公于天下,你说邵远真还会留得孙家?留得你?”
“孙素白,我是个小心眼的,不只是你的孩子,我要他生不如死,你们想要坐权天下,我翻覆你们的皇座。”沈碧月轻轻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之意。
孙素白只知沈碧月向邵远提议诛杀孟氏满门,却不知她早已在孟家被人陷害入狱时便起了疑心,诛杀满门只是为瞒过邵远的眼睛,保她孟家血脉的计策罢了。
这一切皆因她错付真心,错信挚友而起,却连累得孟家满门也跟着引祸入狱,这是她的过,她要弥补,也要报复,她自认从来都不是良善之辈。
孙素白慢慢地抿起唇,面色也逐渐阴寒森冷起来,像是三月天骤然压下的乌云天,紧盯沈碧月的眸尽是狂涛骇浪般翻滚,杀意满满。
她轻笑了一声,“你要我的孩儿生不如死,我用你的性命来为他陪葬!沈碧月,你给我记着,这大宁的天下,永远都是是我和三郎的,没有你的半点立足之地!”
“你要翻覆,带着沈孟两族的冤魂去阎王殿里兴风作浪吧!来人,动手!”
侍卫将沈碧月强行拉起来,呈半跪状伏在孙素白身前,粗壮的麻绳套在她纤细的脖颈。
沈碧月微抬头,脖颈仰起一道倔强与高傲的弧度,满是血污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分外明亮,眸底深处隐有沉沉墨色涌动,充满着浓重的怨气与仇恨,直直锁住了孙素白的脸。
沈碧月没有挣扎,“孙素白!邵远尚未废后,你今日要杀我,可问过他?”
孙素白微勾唇角,轻讽道:“他恨不得你死了,又如何会怪我。”话音未落,绳套倏然收紧,沈碧月只觉得呼吸一窒,身体猛地绷直。
孙素白阴冷的声音渐渐远去,“皇后沈氏突染恶疾,今日子时于未央宫殡天。还有,这件事不许告诉陛下……”
呵,不许说,又如何?
孟家人被她救下后之所以隐而不发,只因有她压着。
若是他们知晓了她的死讯,知晓了邵远是如何待她,必会手握孙家罪证重回帝都,推翻龙座心狠手辣的皇帝,一雪孟家冤屈。
当初她以身设局,只为报复沈家,如今她以命设局,只为报复叛她之人。
今生她所遭的罪,诛心刻骨,若有来生,她绝不会重蹈覆辙,如今生这般自负天真,枉做恶人,甚至害了至亲至爱之人!
她信凡事皆有因果报应,也信他们终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随着意识逐渐渐散,这一世的诸多恩怨纠缠最终涅灭于一片黑暗,与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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