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那种输得一无所有的挫败
城北,小院。
樊篱惺惺松松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平素这个时辰,阳光已透过木窗洒了一室,今日是……
他疑惑起身,探头看了看。
一片皑皑入眼,竟然下雪了。
跻了软靴下床,他扯过床头的衣袍穿在身上,边扣好斜襟上的盘扣,边走到书架旁边。
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男人的情况,然后,每隔两个时辰看一次,今日也不例外。
抬手抽出一本书,书架“哗啦”一声移开。
水晶棺里,男人一动不动躺在蓝色的药水里面。
他倾身探上男人的脉搏,还是没有,再探上对方的胸口,心跳也依然在。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醒来,但是,大限之日已经过去两天了,心跳还在,也算是万幸。
直起腰身,他走回书架,将抽出的那本书又插到原本的位置,书架再次“哗啦”一声归位。
他得去厨房弄点东西吃,一人在这里还真真不方便。
其实,一年多以来这里并无人看守的,只是帝王跟他偶尔会过来看看,帮男人检查检查,换换药水之类。
之所以这半个月守在这里,是因为男人的大限在这段时间,所以,帝王让他过来守着,防止对方醒了没人在旁,也防止对方死了无人知道。
可现在大限之日已过,人也未死,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一直守下去?
等几时帝王过来,他问问,后面怎么搞吧?在这里简直憋死他了。
为了省事,他早膳就煮了几个白蛋。
揣着几个热乎乎的鸡蛋,他一边走一边自娱自乐地将鸡蛋循环抛起、接住、抛起、接住。
刚踏进厢房,就隐约听到了闷哼的声音,极轻,但毕竟是内力深厚的练武之人,还是捕捉到了。
他脚步一滞,凝神细听。
起先他以为是外面院子里的。
警惕之余,又不免疑惑,此处如此隐蔽,且外面被布了阵法,外界根本找不到此处,怎会有人进来?
可静听了半响,又什么都没有,他蹙了蹙眉,难道是他听错了?
摇摇头,他也没放在心上,外面风雪太大,他进屋关了门,屋里暖炉烧着,温暖如春。
走到桌边坐下,他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便敲碎了蛋,开始剥蛋壳,闷哼声再次响起。
他手中动作一顿,较第一次,这次明显清晰了几分,不是他听错了,而且,声音来自于屋内。
屋内?他眸光一敛,骤然想起什么,连忙将手中未剥完的鸡蛋掷在桌上,快速起身,疾步走到书架前,抽书,滑开书架。
果然就看到水晶棺里的男人睁开了眼睛,正蹙眉吃力地伸手,想要抓住棺木的边缘,借力让自己起来。
樊篱眸色大喜,快步上前:“你醒了?”
他不知道该叫他什么?皇上?可一年多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叫另一个男人皇上,可如果直呼其名,他又的的确确是皇上。
对方见到他,也是眸光一亮,将手吃力地伸向他,并艰难开口:“樊……樊……樊篱……”
声音破碎沙哑得厉害。
樊篱怔了怔,对这个男人竟然认识自己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他们之前似乎并未曾见过面。
难道是某人跟他提及过自己?可是就算提及,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也还是让他意外。
此时却也容不得他多想,见对方伸手,他连忙将他的手握住,然后用力带着他将他从水晶棺里扶起来。
“你不能离开药水,先就坐在里面吧。”将男人扶起后,樊篱让他靠坐在水晶棺的棺壁上,并伸手探了他的脉搏。
终于有了,只是很虚弱。
见男人脉搏虚弱,脸色苍白,而且,只是起身坐着这么个小动作,且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的,都累得喘息不已,樊篱眉心微拢,心里并不乐观。
或许真的是回光返照了。
想起答应某人的事,若是此人回光返照或者醒来,他要第一时间通知给他,便连忙直起腰,转身,准备去院中燃放烟花。
可迈开步子,衣袍的袍角就蓦地一重,他一怔,垂目。
衣袍是被男人的大手攥住。
他疑惑回头。
“是……是我……”
男人面白如纸地看着他,声音虚弱、喘息连连。
樊篱愣了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点点头,“嗯,我是受人之托守在这里,自然知道你是谁。”
实在没有力气,连抓攥衣袍的气力都没有,男人大手一松,虚弱地闭了闭眼。
樊篱却误以为他松手是了然了他的回答,便再次转身,大步朝壁柜的方向走,那里面放着传递信号的烟花。
“我是……郁……墨夜……”
男人虚弱苍哑的声音再次传来,樊篱脚步一滞。
猛地想起方才对方的表现,樊篱愕然睁大眼,难以置信回头。
“你……你……你……”
太过震惊,太过错愕,樊篱“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你是…….”樊篱脸色大变,折身奔了回去。
男人苍白着脸点点头,“嗯……是我……”
樊篱依旧难以置信,“你怎么会躺进去了?那……郁临渊呢?”
凝目看着男人,认真仔细地端详,男人知道他不信,又虚弱地道了句:“埙……生辰……你送了埙……”
樊篱这一次才彻底相信了,连忙将他从药水里面抱起来,放到房中的躺椅上,然后,将暖炉移到躺椅边上。
“到底怎么回事?”
边问,樊篱边在壁橱里取了干的衣衫过来,将他身上被药水浸透的湿衣服一件一件换下来。
因为两人关系甚密,而且樊篱多次帮他在温泉池里脱衣疗疾,且两个都是大男人,所以也没什么避讳。
男人微微眯了眸子,想起发生的一切,缓缓开口:“昨夜……我不是……提了壶酒过来嘛……”
“不是昨夜,是前夜。”樊篱将他的话打断。
男人怔了怔,有些意外,他竟在药水里泡了两夜。
“你继续。”
衣服换好,樊篱也搬了凳子坐在边上。
“我当时……心情不好,你走后,我就……坐在水晶棺边上…….跟他……跟他说了很多的心里话……”
他记得,他是真的说了很多。
从自己小时候在岳国的经历,灰暗的童年,以及他们母妃去世后,他一人的艰难。
当然,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个女人。
那个他深爱着,对方却深爱着他哥的女人,那个置之死地也要报复他的女人。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跟别人讲心事的人,也绝不是一个会轻易透露自己情绪的人,但是,当时,他的心情真的很糟,糟到了极点。
他很难过,很失望,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挫败,那种输得一无所有的挫败。
那种感觉他毕生只经历过一次,就是十岁那年,他母妃离世,留下他一人在岳国的冷宫。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也失去了活下去为之努力的目标。
所以,难以抑制的,他喝了酒。
他喝了壶里的酒。
然后,毫无意外的,他发病了。
可就在这时,他哥竟然醒了。
他欣喜若狂,可对方却趁他不备,也趁他酒后发病毫无反抗能力,忽然出手击晕了他。
再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樊篱听完甚是震惊,却也有些恨铁不成钢,“在酒上面,你吃的亏还少吗?上次已经差点死了,这次还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
男人垂眸苦涩地弯了弯唇,没有做声。
他的心情旁人自是不会懂。
“他能让你脉搏没有,那肯定是给你封住了,将头低一点,我看看。”樊篱起身,在男人头顶的发丛中仔细找了起来。
果然寻到一枚银针。
樊篱小心翼翼地将其拔了出来,蹙眉:“难怪我早上买好炭粒子回来的时候,他在整理身上的龙袍,想来是刚刚跟你换下来,穿在身上。还有,龙袍的背上、屁股上到处都是灰,我还以为是你夜里躺在地上睡沾染上的,现在想来,应该是他将你击晕,你倒在地上弄上的。”
樊篱又想了想。
“其实当时蹊跷挺多的,我一直说话,他一直不说话,态度很冷,虽然你心情不爽的时候,态度甚至更冷,但是,他的那种冷,怎么说呢?说不上来的感觉,还有,最后,又跟我说了句莫名的话,说,朕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为好,我当时就在想,明明是你让我守在这的,怎么就变成管你的事了?当时他走得快,我还准备回一句,谁愿意管你的闲事?”
头顶的银针被拔了出来,男人顿时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他闭眸,微微调息。
樊篱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他醒了就醒了,是可喜可贺的事,而且,你们兄弟之间,又不是敌人,你在帮他,他也清楚,做什么要将你击晕,还封了你的脉搏,将你泡在药水里面,换你出来?难道……”
男人睁开眼,樊篱继续道:“难道是怕你做帝王做了一年多,贪恋权势、贪恋帝位,怕你不还政给他?”
男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也不是第一次顶替他坐皇位,以前他身子不好的时候,我也坐过,只是时间从未有这么长过,一般都只有几天,这次最长,或许他会真的这么想吧……”
樊篱却恼了,“就算他这么想,也不应该这样对你呀,这些年你为他做了多少?一直是你在帮他,一直都是。可是他……让你还政的方法有很多种,他用了最伤害你的一种,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命硬,指不定就醒不过来了?”
愤然说完,樊篱又嘟噜了一句:“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回光返照?这样对你,就不怕你们兄弟两个都挂了,江山又落到了太后的手上?那样,你们兄弟两个这些年就白忙活了,苦也是白受了。”
“所以,他应该不会这么做,这也不是我大哥的作风,我觉得……他应该有其他原因。”
男人蹙眉,忽然想起天牢里的女人,脸色一变,噌的从躺椅上起身,吓了樊篱一跳,“怎么了?”
“快,快去打探一下,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不对,有些事情也不一定打探得出来。
心中一急,男人举步往外走,可只走了一步,就脚下一软差点摔跤,所幸樊篱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你喝了酒,本就身体大损,然后又被封了脉搏,五脏六腑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还在药水里泡了一日两夜,你这样的身子哪能到处跑?我去打听就好了,你就等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一颗心跳得好快,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是你的身子……”樊篱并不愿意。
“没事,不是有你这个高手在吗?”男人坚持。
樊篱太了解这个男人,若是执意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谁劝都没用,就算他此刻不同意,等他走了,他肯定会自己跑出去,所以,只能遂他的愿。
樊篱走去梳妆台,自抽屉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走过来替男人贴在脸上,“戴上它吧,不然,两个皇帝,天下要大乱了。”
男人“嗯”了一声,催他:“快点。”
毕竟一日两夜,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一两个时辰都可能会发生任何变故,何况这么久?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打开厢房的门,风雪直直灌入,两人都浑身一颤,被风雪迷了眼,衣发翻飞间,男人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哑声喃喃了一句:“下雪了……”
天牢里肯定如同冰窖吧?
樊篱返身,取了一件厚披风披在男人的身上,系好,便挟住男人,脚尖一点,飞身进入纷纷扬扬的雪幕中。
他们直接回了宫。
因为樊篱有随意进出宫的腰牌,看门的守卫大多都认识他,他说随行的男人是自己的师弟,守卫们就都放了行。
他们直奔龙吟宫。
龙吟宫里帝王不在,王德也不在,樊篱问其他宫人。
宫人们很奇怪:“今日四王爷行腰斩之刑,皇上去监斩去了,法师不知道吗?”
樊篱惊懵了。
男人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来,吓坏了龙吟宫的一众宫人。
樊篱连忙去扶他,他却踉跄上前,一把抓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人的衣领,嘶声逼问:“时间、地点?”
变故突如其来,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而且,又被男人面色苍白、满目猩红、嘴角血迹斑斑、浑身戾气的狰狞样子吓住,“什……什么?”
“行刑的时辰和地点!”男人目眦欲裂,又咬牙重复了一边。
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这才明白过来,“在……在东门,巳时……”
宫人话落,男人猛一松手,宫人重重跌坐在地上。
男人和樊篱同时转眸看向外殿墙角的更漏。
赫然已是巳时!
两人皆脸色大变,男人再次张嘴,又是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他却也顾不上,喘息地抬袖一揩,便对着樊篱虚弱道:“快……”
樊篱也不敢耽搁,伸臂挟了他,在龙吟宫一众宫人惊错的目光中飞身而起,直直飞入大雪之中。
也顾不上还在宫里,施展轻功踏风而行是不可以的。
立即就有禁卫将他们当成了刺客,甚至还准备了弓弩手,准备将他们射下来。
樊篱不得不大喊:“是我,樊篱,皇上派我有急事!”
因为樊篱近一年来经常在宫里出没,很多禁卫都认识他,深知此人跟当今帝王的交情,又听说是帝王所派,且还有急事,哪还敢有半分造次?
樊篱带着奄奄一息的男人,疾飞出皇宫,直直奔东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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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
虽然行刑来得突然,并未像以往一样,事先先贴出告示,后来再行刑,但是,东门的刑场内外,还是挤满了闻讯前来围观的民众。
哪怕是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也丝毫减少不了众人观刑的热情,就算朝廷派了很多禁卫在维持秩序,大家还是你挤我我挤你,想离近一点看。
因为,这次被行刑之人是当朝四王爷郁墨夜,而且,还是很少很少能见到的残酷之刑,腰斩。
高高的刑台上,厚厚的砧板已经摆上。
砧板呈长方形,长约一人的身长,砧板正中的位置是铡刀,砧板四侧有大约一尺高的栏板,据说是防止腰斩之时鲜血四处喷溅。
郁墨夜被侍卫抬着放在砧板上的。
仰面而躺,她望着大雪纷飞的浩瀚苍穹,心中早已没了一丝起伏。
风雪骤急,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唇上、睫毛上,片刻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听到监斩官的声音响起:“时辰到,行刑!”
她看到两个身材彪悍的刽子手走向铡刀,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希望两个刽子手能朝她上身斩一点。
她曾经看过书,腰斩是有学问的,朝上一点跟朝下一些是大有不同。
虽说都是一铡刀下去,拦腰切断,让手足异处,但是,如果腰斩朝腰上一些,人,会死得快,如果朝下,则就算拦腰切断,人成两截,却还是会不死,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痛苦死去,残忍至极。
她只求死得痛快一点。
她看到两个刽子手都朝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唾液,然后抓握住铡刀的柄。
然后,大力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