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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婴是在新帝六年的冬天回到朝堂上来的,几乎是才过了元月,冬天都才刚刚开始,刘彻就把他直接提拔到了太常的位置上。摆明了就是要给朝局一个缓冲的时间,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把他往上提拔——在太皇太后的健康每况愈下的今年,窦婴重出江湖,个中蕴含着的深远意义,朝中众人都能作出自己的回答和解读。
  窦氏子弟,自然是扬眉吐气,虽然太皇太后的两个兄弟早已经去世,但历年来繁衍出的近支宗亲,上朝时腰板都直了几寸,说话也都敢大声些了。就是曾经一度被刘彻信宠,紧接着就被太皇太后毫不留情地清扫出朝廷,这些年间战战兢兢,慢慢爬回了低位的儒生们,都要比从前自然得多了。这一切就像是个不言而喻的让步,一个信号:太皇太后老了,她输给了岁月,事到如今,她要交权了。
  如今的丞相许昌年纪也不小了,恐怕已经打定主意,等太皇太后合眼了,就回家颐养天年去,因此倒是越发仙风道骨,淡然得很,什么事,都讲究一个“不争是争”。太尉庄青翟就更不用说了,这是个拿定了主意宠辱不惊的中年人,什么事交待到他手上,都能办得很出色,可和他无关的事,他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
  太皇太后亲自提拔出来的这两个高层,当然也不可能和她的侄子作对,也就是占了这层关系的便宜,窦婴才回复了两千石高官的位置没有多久,就再度得到了圣眷——虽然没有明言,但刘彻常常请他入宫说话,甚至还会将朝中文书示于,俨然是已经有让他重新梳熟悉起政事的意思了。
  可朝堂上的事一向如此,从来没有皆大欢喜,有人笑就一定会有人哭。武安侯田蚡最近的心情就很不好。
  “做了多少年工夫,明摆着窦氏眼看就要黄了!老太婆这倒好了,连脸都不要,自己还在世呢,就把窦婴提上来了!”
  在长信殿内,武安侯说话曾经是很客气的,可随着太后当太后的年限越来越长,太皇太后也越来越老迈,现在他也敢高声抱怨起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了。
  听到了又怎么样?欺负的就是太皇太后已经老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太后却多少有些吃不消弟弟这跋扈的姿态。
  “我要是母亲,我也提拔窦婴。”她不客气地顶了弟弟一句,“这是个有军功的人,也曾经当过丞相。论资历,比你要老得多了……你要是不用心做点成绩出来,拿什么和窦婴比?”
  田蚡恬着脸,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有您这个姐姐吗!”
  太皇太后眼看着要不行了,可太后这不是还年轻着?就是窦婴一开始能进入朝廷,也还不是靠了太皇太后?
  “人家也有皇后呢。”
  太后反而紧接着就又顶了田蚡一句,她慢悠悠地说。“你以为老太婆这么一去,窦氏在后宫中就没有靠山了?陈娇这妮子,几年前就看好窦婴做窦氏的掌门人。元年新政那件事,你是我保下来的,老太婆自然也不会去动窦婴。可你以为没有人说情,这几年来窦王孙还能一直荣宠不衰,不断得到赏赐,勉强维持住了他的宰相做派吗?”
  田蚡神色顿时一暗,他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王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田蚡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了……从前窦婴得意的时候,他还能忍住脾气,像个下人一样侍奉起大将军来。可前几年两人同时失意,田蚡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始终得到阿彻的信宠,对窦婴就没有从前那么尊敬了。尤其还有个灌夫在中间挑拨离间,如今魏其侯和武安侯在朝堂上见了,互相都不搭理。两人不合,天下皆知。刘彻要用窦婴做丞相,自然要培养他的威望,恐怕田蚡短期内,在朝堂中是不会有多少建树了。
  “你急什么。”她也只好说。“还不是你那句话?你在后宫也不是没有靠山,你姐姐还年轻呢,往后,有你得意的时候!”
  田蚡便露出惋惜神色,“可惜王姬去得早,可惜,不是个男孩。”
  又请示太后,“是否也该在民间搜求美人了?”
  王太后似听非听,过了半天,才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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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蚡在长信殿里究竟说了什么,毕竟还不可能传到别人耳中,但他大发雷霆的事,还是很快就被陈娇知道了。
  当时她正和大长公主一道在长寿殿服侍太皇太后,宫人来递过消息,说了田蚡的只言片语,其中就颇有对窦氏不敬的议论。
  太皇太后连眉毛都不抬,吃过汤药,这才笑着说了一句,“这个田蚡,心胸狭窄急躁,真不是丞相的材料。将来就算上位,恐怕也坐不稳丞相的位置。”
  老人家的真知灼见,不能不使人佩服,从前陈娇还没被废,就已经看到了田蚡的下场。只是他到底死也拉着窦氏一道陪葬,倒是把朝堂中旧外戚的力量扫得一干二净,为卫家为代表的新外戚,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陈娇和大长公主也都视若等闲:长信殿里的事,这半年来,她们也听得多了,由不得她们不当一回事。
  “我去了以后,这一批人。”太皇太后旧事重提。“想出宫的不要拦着,不想出宫的,就进你的椒房殿吧,个个都是可靠的,能帮得上你不少忙。”
  这几个月来,老人家是越来越经常地说到后事了。她的思维虽然还算清晰,但也渐渐衰弱得都起不了床了,就连喝药,都要有个人在背后撑着她的脊背。就是这身边宫人的归属,都已经提到了三四次。
  时光对太皇太后已算温柔,至少没病没痛,只是油尽灯枯。
  陈娇轻声道,“姥姥您放心……”
  太皇太后又不管不顾地道,“我自己的那点私房,不留给你了,这点人比钱更宝贵得多。不能什么都不留给你母亲。”
  分明大长公主就在一边,提起来的口气,好像她还在千里之外。
  大长公主忙说,“是,谢过母亲赏赐,娘您别说话了,喝了药就好好休息。”
  太皇太后又好像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话,她惊喜地说。“我的阿嫖什么时候来了?阿嫖,娘好惦记着你,娘要去看你爹,你弟弟们了……”
  陈娇两母女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大长公主再忍不住,泪水扑朔而落:太皇太后这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刘彻当天下午就住进长寿殿里,太后也丝毫不敢怠慢,后宫美人,凡是有名号的,全都轮班在长寿殿侍疾。刘彻夫妻更是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在太皇太后身边,免得老人家咽气时身边寂寞。
  没想到到了这份上,太皇太后虽然依旧胡话连篇,却又并没有下世的意思,足足十多天,刘彻和陈娇都没有睡好,到了三月这天的晚上,陈娇实在挡不住了,靠着屏风,迷迷糊糊地就打了盹儿。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柔和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有人给她披了一张锦毯,陈娇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害怕,她握住了那人的手,轻声问,“祖母……”
  回答她的却是卫子夫娇甜的声音,“太皇太后娘娘正安睡呢。”
  陈娇这才放下心来,朦胧间转头似乎又要睡着,却听得刘彻低沉的男声靠近了,紧接着,她被揽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她听见刘彻的声音,在她梦境上空漂浮。
  “她也累了!”刘彻似乎很感慨。
  “娘娘最近又是忙着侍疾,又要安顿宫里的事。”卫子夫声音娇柔,不疾不徐,陈娇感到有人在顺着自己的鬓发,力道轻柔,似乎不像是刘彻的作风。“也着实辛苦了。”
  忽然有些荒谬的笑意浮上,陈娇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浅笑,刘彻的声音又是否是因为她的笑意而变得柔和。
  “你也辛苦了。”他对卫女的态度,终于渐渐缓和,“阿娇平素要强,最近心里悲痛,更留心不到自己的身体,你要多注意她的饮食。有一口没一口,那可不行。”
  没想到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居然是在关心陈娇自己。就是陈娇,都要觉得这画面很有几分滑稽。
  不过想一想,卫子夫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在刘彻看来,这种话当然是嘱咐她最合理。
  卫子夫的回答却依然平静而娇柔,似乎根本品不出其中的讽刺。“子夫必定尽力而为。”
  刘彻嗯了一声,也破天荒关心卫子夫,“你也一样,面色有几分苍白,要是撑不住,就多回去歇着。别在这硬挺,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卫子夫似乎含糊地客气了几句,随即声音就断了。刘彻抬高了嗓门,这声音终于一下惊醒了陈娇的迷梦,她睁开眼来,首先就看到卫子夫趴在她跟前的地上,丰润的长发,随意地散了一地的黑,好像谁家的乌鸦落了漫天的羽毛。
  “怎——”她说,而还没有回过神来,刘彻已经放开陈娇,让她自己坐好。他站起身来,前去查看卫子夫。
  陈娇拥被呆坐,或许是午后一场小睡,消耗了她的心智,她的脑子就像是被浓稠的米浆黏住,连最基本反应都欠奉,过了好半晌,主殿内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她这才回过神来,也不顾卫女,拉着刘彻,两个人急匆匆就进了主殿。
  殿内只有几个宫人,连大长公主和太后都不在,刘彻同陈娇跪到太皇太后身边,正好同老人家眼神相遇。不知是否陈娇错觉,老太太在这一刻,眼神明亮清晰,居然不似盲人。
  “帝后和睦。”窦氏女、窦宫人、窦夫人、窦王后、窦皇后、窦太后、窦太皇太后说,“一个外朝一个内朝,你们一起管好,不要辜负祖宗交给你们的刘家天下。”
  她说。“阿彻,你一辈子待娇娇好,待你姑姑好。”
  刘彻虎目泪涌,他哽咽着说,“祖母,我一定!”
  窦漪房转向陈娇,还想再说什么,话才出口,便慢慢地化作了一声叹息。
  新帝六年三月,太皇太后薨,享年七十有一,归葬霸陵。四月,宫人卫子夫有孕,拔夫人,迁昭阳殿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