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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安打着寻找毕斯的名义才能走出行馆,身后还得跟着世子府的头号扈从厉群。厉群生得英武不凡,穿箭袖长袍,腰悬宝剑,抄手向客栈门口一站,就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打量。
  客栈石坛中院里,吴仁替将军上好药,正抖着手臂训练它的扑翅动作。一旁的花翠紧紧扯着玉米的小马褂,生怕它一下子按捺不住,又冲上去要与将军厮打。
  花翠接到闵安的口信,想带玉米来一趟清泉县城,毕斯却不准告假。耽搁了三天后,毕斯竟然也未返回黄石郡衙,花翠没了顾虑,干脆收拾包袱赶到了吴仁这里,向吴仁打听闵安的近况。
  吴仁翻着白眼说:“臭小子怎么好得了?三天两头挨世子罚,轻则跪重则打,这不背上吃了一顿鞭子还痛着,外出公干一趟,脑壳后又撞出一个洞来!本来就是个呆子,停了药,再撞一下,不晓得又要花我多长工夫去跟他讲清楚,病耽搁不得,要时刻保持脑子的清醒,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做不得,比如说宝儿那桩……”
  吴仁心底存了怨气,趁着花翠打听的这个当口,痛痛快快发作了出来,从李培南说到了萧宝儿身上。花翠知道老爹的脾气,像是雷雨天的暴风一样,刮过去就算了,没有后继的危险,因此站在一边不做声不做气地好好听着。越听到后来,她已经明白了世子李培南对待闵安的态度,是管教多于提携,且从未手软过一次,不由得也愤恨了起来。
  花翠带着愤恨之心走到行馆门外,叉腰看着两旁站立的威武侍卫,本想随便叫出一人与他理论,架势才刚摆足,两排侍卫就有预见性地抽出雪亮军刀,齐刷刷的一响,硬是将她吓退了回去,连句口讯都没捎上。
  这之后,花翠便住在客栈里,和吴仁一起等闵安过来。
  第三天,闵安以寻找毕斯为借口外出,才能得空来探望师父,看到花翠和玉米也在,他喜出望外地跑上前去与他们嬉闹了一番,举止十分亲昵。厉群咳了一下,将抬进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然后站到门外去。
  装扮得极为娇俏的花翠回头看了一眼,撇嘴道:“安子干嘛带个山大头来?”山大头是楚州方言,形容武夫长得魁梧,出事却无半点作用的意思。
  闵安摆摆手:“总比带着一个豹子强,要不我还出不了门。”
  花翠扯着闵安的耳朵靠过来:“喜欢他跟着么?”
  “不喜欢。”
  “那我们想个办法支开他。”
  花翠眼里的山大头厉群却是定力如山,无论花翠扯着闵安的袖子钻去哪里,他总能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最后花翠咬牙使出了杀手锏,带着闵安去了一趟布店,要老板家的绣娘赶制两个肚兜,还拎着那块遮羞布在厉群眼前晃,说道:“将军认为这种花色怎样?”
  洞悉花翠心思的厉群扣手施了个礼,不说一句话就站到了门外。花翠趁机扯住闵安穿过中堂走后院小门,将厉群甩开。
  闵安背着小竹筐走得踉踉跄跄,担心颠簸到了正在筐里睡觉的玉米,连忙伸手拉住了花翠,反客为主,将她带往不远处的长街。他边走边问:“那芙蓉肚兜,你怎么做成大号、中号不一样的尺码?”
  花翠抿嘴一笑:“中号那件是给你用的。”
  闵安愠怒:“我怎会用得上?”
  花翠依然笑:“你那白面馒头再不放开,就真的长成俩鸡蛋了。”
  闵安皱眉撇过头,不去看花翠,以抿起的唇来表示他的不悦。花翠当然懂得闵安,知他坚持认为自己是个男人的想法,但她受吴仁老爹所托,要细细引导闵安想通其中的道理,因此她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站在弯弯曲曲的青石巷里说:“这多年来我一直随着你的心意做事,帮你穿衣打扮,将你当成一个儿郎对待。可你的想法越来越糊涂,竟然要娶宝儿为妻,娶宝儿本也不是大事,可你们假凤虚凰的过在一起,生不出娃娃来怎么办?你还说要给闵家翻案,延续闵家的香火,让子孙后代能抬头做人,在学堂孔孟夫子像前发下了毒誓,不重振闵家声誉就不回去。别的不说,单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句,就让你在夫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了罢?”
  闵安听完一席话,将身子斜依在石巷墙壁上,一点一点撞击着额头,心思十分纷乱。花翠知他甚深,伴他多年,与他情同手足,由她来说出这番劝阻的话也是最有效的。
  闵安想了一刻才回道:“宝儿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更何况是我先提出要娶她的话,再去反悔就对不住她了。”
  花翠噗嗤一笑:“我看你皱着眉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你在考虑什么紧要处,让你为难了些,原来是这个地方。宝儿那边,我去帮你说,保准哄得她开心,不会转过头来怪你。”
  闵安仍在犹疑。花翠收了笑脸,用纤指点上他的额头,戳来戳去:“还想不通么?那我来问你,你也喜欢我的对吧,有没有生出心思要将我娶回家里?”闵安摇头,花翠就问为什么,他想了想如实回答说:“我能天天见到你,即使分开,也知道后面会在一起。”
  花翠叹口气:“真是个傻孩子,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东西,就要捡到自己身边来紧紧护着,跟玉米、阿花一样的死脑筋。你找到一个好男人嫁了,生了娃娃,再搬到宝儿家旁边住着,不也是天天能见到她,解开你的心疙瘩么?”
  闵安听后眼前一亮,嘴角扬起了笑容。花翠一看他那呆模样,就知道话已奏效,长舒一口气。闵安过后欣喜地拉着花翠的手,继续朝巷子外的长街走去,还突发奇想地问:“能不能不嫁人就生娃娃啊?”
  花翠脚步一顿:“你平时溜到花街上去喝冻子酥奶酒,总听过那些小娘子说的事情,难不成这点也要我来教?”
  闵安脸红地抓抓额头:“听是听过,可没亲眼见过,总觉得很诡异,因为小娘子们老说,她们晚上叫得可大声了,既然陪客人喝花酒要那样痛,为什么她们还要争着抛帕子引客人来呢?”
  花翠端不住架子咳嗽了一声:“这个问题,以后叫你相公告诉你。”
  闵安嘀咕着朝前走:“我不就是小相公么,还要找另一个相公么。”
  花翠一把拉住闵安的手细细叮嘱:“乱七八糟的不要想,就听姐姐一句劝,找个聪明的脑子正常的男人嫁了,后面娃娃才不会像你,顶着个破脑袋跑出来祸害人。”
  巷子又深又长,待闵安走出来时,已成功被花翠说服。他解开了心里的疙瘩,知道不能娶萧宝儿,也知道必须嫁给一个聪明人的重要性,至于他想继续装扮成男儿模样,花翠也没有多加劝阻,毕竟跻身官场求得进仕路,男子身份还是方便一些。
  闵安想起往事,跟花翠交代,他曾定过一门衣胞亲。花翠听后新奇不已,揪着闵安要他细细交代出所有事,闵安捡着朱家的案子说了说,要花翠不能透露出去,并解释说,他也不知道朱家的情况,因为亲事是听爷爷及父亲说的,他自小与朱家无交往,直到上县学就读才遇见朱沐嗣。
  花翠两眼放光:“朱沐嗣长得好看么?”
  “是个胖子。”
  “那他读书聪明么?”
  闵安不得不点头:“夫子一直对他赞赏有加,称他是华朝第二个顶尖才子,无人可以比拟。”
  花翠怔了怔:“那第一个是谁?”
  “朱沐嗣的爹爹朱佑成大人,唯一一个考中了‘书判拔萃科’的进士。”
  花翠啧啧嘴:“爹爹是做官的出身,应该攒了不少人脉,小胖子未婚夫读书又聪明,仕途前景一片亨通。你去查一查,如果未婚夫没有参与爹爹的破案子,不如拐来嫁了吧,就当是拯救他出了火坑嘛!”
  闵安的脑子虽然时常糊涂,不大懂得他为男为女有什么要紧的分别,但是有关公务事,他还是有主张的。朱家的案子牵扯到彭马党,人脉关系错综复杂,有没有拉朱沐嗣入伙,确实很难得预料。最关键之处在于,世子正在查办这批人,手段雷厉风行,他是属于世子阵营中的卒子,稍稍行差踏错一步,其后果不堪设想。
  闵安想起那日在书房里,李培南当面抓起他的头发,将他提到跟前说的那句话:不管你是男是女,不能坏我的事。那双冰冷至极的眼睛,生杀予夺的意味,至今还浮现在他脑子里。
  闵安背着竹筐不禁打了个冷颤,玉米悠悠转醒,抓着他的帽子吱吱叫。闵安伸手按住玉米,对花翠说:“这条街里有一家食铺子挺有名,做出的凉果瓜篮口味独特,姑娘们都爱吃,我买来给你尝尝。”说着就带着花翠走进昨天五梅光顾过的店铺。
  花翠听后很高兴,腰身笑得一阵轻颤。“哟,要一向穷到底的安子掏银子出来买东西,可是稀奇事啊。有这份心,姐姐就知足了,不劳你破费了。”
  闵安脸红道:“我的银子都被老爹搜去了,要不,我买给你的东西会更多。”他伸手摸进腰包,将五两赏金里的碎银子捏得紧紧的,才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却不收,只摆手道:“忙着呢,今天的瓜篮要涨价了,你这点银子先放放。”她径直走向堂屋中央,细心去查看什么。闵安这才发现,那边的八仙桌旁还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青纱袍雪白底衣,头顶气窗渗落一丝阳光,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株温润的玉芝树,就这样沐浴着华彩,静静地生长在一角古朴的天地里。
  年轻人拿着一把小刀雕刻果身,老板娘背对着门口站着,看得入神,根本不理会上门的客人。
  花翠见不得这样的待客之道,冷笑一下,准备发作,闵安一把扯住她说道:“别嚷嚷,自我们进门起,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些,是我们先失礼,再吵下去,会耽搁那边的公子刻花纹。”
  闵安走向八仙桌,借着天窗的光亮,将年轻人打量得很清楚。他最先注意到年轻人长了一双干净而稳定的手,指节修长,握住小刀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打磨一方胎玉。嫩黄的葡萄柚在他手里徐徐挪动,经过刀尖镌刻,外皮已经落下几枚兰花草叶纹路。他的刀底似乎能生出花朵,一朵朵落在青纱袖口,将他的砚玉肤色衬得极清美。
  闵安抬头去看,被一双柔亮的眼睛所吸引,里面似乎藏着一股清泉,目光流动间,润出了黑曜石眸子的光彩。他无需回望过来,也让闵安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力量。
  闵安随即站在一旁,安静等待着年轻人做完手边的活儿。
  年轻人雕完花纹,将葡萄柚剖开,用小刀轻轻挑了些陈皮、山楂、蜜桔果酱,涂抹在果肉上,然后交付给老板娘。他细细说道:“先晾干果肉,再垫上一层蜂蜜、麦芽糖皮,刷上果酱,如此三次后便能塞入干果花末,封住顶口做成一颗花盏。将花盏拾出,与其他的甘草茯苓糕搭配,盛放在香橼瓜中,即可完成健胃脆口的凉果瓜篮。”
  老板娘高兴地接过瓜果,连声道谢,称赞年轻人手艺绝奇,从钱罐中取出一锭大银子交过去。年轻人却不接,用扇子隔开了老板娘的手,微笑道:“老板可将我这雕花果皮倒个模子出来,方便以后夹取。我不需要酬金,若想偿报,可送一个凉果瓜篮给这位小相公了得。”
  擅长烹菜的花翠一听别人有奇门手艺,心痒不过,凑过去瞧了瞧。一闻到葡萄柚里的清甜味道,她就撇了下嘴说道:“果真不错。”
  闵安还站在原地怔怔地问:“我见过公子么?何以接受馈赠?”
  年轻人抬手向老板娘施礼,以示告辞,再向闵安微微一笑:“我总听五梅谈及你。”
  闵安仔细看着年轻人温润的眉眼,皱眉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年轻人忽而抬袖遮住口鼻,并不说话,只露出一双笑得和善的眼睛。闵安猛然醒悟了过来:“你就是那天补牙的大夫!”
  年轻人躬身施礼:“区区正是在下,不敢忝辱‘大夫’二字,小相公可唤在下的表字玄序。”
  闵安喃喃道:“玄序……玄序……难道公子也是冬天出生的么?”就如同他的小字玄英一样,带着冬寒的气息。
  年轻人玄序微笑点头。老板娘站在一旁,耐心等着他们寒暄完,才将凉果瓜篮交到闵安手上。闵安推辞:“无功受公子两次馈赠,难以还报,礼节尚有往来,这次不能再贪拿东西了。”说什么也不接瓜篮。背后看得眼急的玉米翻过闵安的肩,顺溜地滑到篮子里,伸舌舔了舔它最喜爱的麦芽糖皮,任闵安呵斥也不走。
  老板娘笑道:“这小猴子多伶俐,不如送给它吧。”闵安只好收下果篮。待老板娘讨好了座上宾的欢心,就转头索要甘草茯苓糕的配方,玄序却提出条件,若是日后闵安再来铺子,老板娘就要奉送果篮,不得收取任何钱银,以一旬两次为例。老板娘为求得独门秘方,自然会满口答应。
  玉米趴在果篮里舔舔麦芽糖皮,再抓起脆瓜啃咬,吃得十分带劲。玄序与老板娘说话时,总会温和地微笑着,手上却拈出一块谷芽糖递给了玉米,玉米尝到熟悉的味道,将瓜果丢在一边,伸舌舔食干净。它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玄序,玄序仍在持礼寒暄,没有低头看下来,却能通晓它的心思,手腕在袖子里动了动,用指尖夹着一袋炒熟了的糖衣玉米粒,放在它举起的手掌里。
  玉米不客气地抓过来大快朵颐。
  花翠看着堂屋里的一切,将闵安拉到一边嘀咕:“他为什么要待你这样好?非亲非故的,赶紧给我仔细想想!”
  闵安摇头:“我也不知。话说回来,我还欠他一份回礼呢。”丁缓所制的莲花小香炉球还静静搁在腰包里,渗出一丝隐隐的青梅香气,陪他度过寂静的长夜,他感激这份心意,却又无钱银偿报。
  闵安心下一动,在袖囊里掏了掏,准备拿出他上次制作的细漆骨折扇赠送回去,却发现不见扇子踪影。他站着想了一刻,仍然记不起是在哪里遗失了扇子。
  玄序走过来向偷偷打量个不停的花翠作揖,笑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他的笑容朗然如秋月,配着一副温和的眉眼,令人有清涤于泉的感觉。花翠连忙侧身蹲了蹲,回道:“翠湖庄花翠,闵安义姐,多谢公子对闵安的照顾。”
  玄序微微一笑:“我并非有意来照顾小相公,实在是小相公心肠好,多次施以援手救助五梅,五梅心存感激,托我偿报这份恩情。”说罢他再次向闵安拱拱手,从容走向秋阳下,背影落落,稳重的肩担着一阵明光,极有君子风范。
  花翠收回目光,朝闵安轻轻一叹:“又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想起了那个消失不见的非衣,也是这般聪慧,用简短几句就能打消外人的猜疑心。
  闵安低头揪揪玉米的耳朵,低声道:“连小崽子都被他收买了,果然和五梅说的一样,他家的公子学识高深,擅长多种手艺,甚至还包括很难学的动物言语。”
  所以闵安推断,这位温和而独特的公子,一定是五梅满口推崇的人。看他随身带着诸多小食、艺品,可见经常在外走动,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行家。
  玉米望着街外还挪不开眼睛,抓了抓耳朵,吱地叫了一声。花翠笑道:“果真带走了小崽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