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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六原名朱留投,是从散花县征调过来的衙役,一来黄石郡就入了经制编册,毕斯知道他后头有贵人衬着,平常也不大为难他。否则以他这样年纪轻轻的,拳脚功夫又不厉害的人,是不大容易挤进编制的。现在小六死于非命,这些题外话毕斯就更不会提了。
  闵安在明堂里仔细查验了小六的尸体,对外伤及旧伤都做了详细笔录。小六口眼大开,手散舌落,舌不抵齿,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足底鞋跟有挣扎磨损的伤痕,这些尸表体征都符合被人勒死的状况。闵安再三查验,觉得无误了,才去了满身味道走出来向毕斯禀告:“大人,小六确实是被人从背后勒死,凶手高出小六一头,手臂力道强大,可单手拖曳过小六的身体。”
  毕斯叹口气:“真不该派小六去守柳二的监号,谁又能想到柳二的臂力有那么大……”
  闵安暗道,当时劝你枷住柳二,你又不听,白白害得小六送命。他在心底埋怨,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没想到毕斯看了他一眼,反倒怪责他道:“早该听本官的话,放走那个祸害,现在好了,他打破监牢逃了出去,再流窜到外地犯案,本官可逃脱不了干系。”
  闵安没有资格犟嘴,只能沉默应承下毕斯的怪罪,心底仍在痛惜小六的惨淡离世。毕斯要闵安查出柳二勒死小六的细节,闵安请老班头抱来玉米,还没开口说什么,玉米一见到他,就蹿上他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毕斯皱眉道:“怎么了?”
  闵安摸出一片谷芽糖塞进玉米嘴里,轻轻拍着它的背,说道:“玉米昨晚见我睡在监号里,也跟了过来。它喜欢偷看小六洗……发现小六就在外院号房里,乐不过,荡在气窗上叫他。它大概刚好看见柳二杀害小六的经过,受了惊吓,所以赖在我身上不敢下来。”
  闵安摸摸玉米戴了瓜皮帽的头,对它说:“给大人演示下,昨晚你看见了什么,嗯?”又赏给它一片糖。
  玉米吱吱叫着,有些不依从。闵安板起脸,冲它龇了龇牙,它马上跳到桌上,抓起一管毛笔,朝它自己头上比划了下,又举起来献给闵安。闵安看看一旁候着的花翠,说道:“翠花给大人解释下,玉米说的我还有些不懂。”
  花翠细细看着玉米的动作,释疑道:“应该是柳二拿出一柄女人金钗,作假说要献给小六,骗得小六走近。小六昨晚吃了太多油腻的饼子,出去上了几次茅厕,手脚发软没得到力,就被柳二活活勒死了。”她用衫角抹了抹眼角,低声道:“剩下的,大人就自己猜猜吧,猴子只说了这么多。”
  玉米跳下桌,替花翠拭泪,花翠将它抱走。
  闵安说道:“柳二拿小六的钥匙开了门,顺道还卷走了小六的公服和腰牌,大人发捕状出去时,可要说明外面流窜着一名假公差,提醒乡民结户严防。”
  毕斯摆摆手,吩咐底下人拿号牌领武器张贴捕状,招募民壮看护进出黄石郡的道路。一连两天的搜捕都没有任何音讯,闵安由此推断,柳二只怕已经逃出了黄石郡。
  花翠拉着闵安替小六守坟,将小六先前交给她的包袱翻出来给闵安看,说道:“他包袱里有些银子,足够我给他办个好棺材。还有一本手札,写着‘散花县云桥路朱家寨’的民俗,你给看看,他是不是那个地方的人。”
  闵安接过手札一看,字迹方正,像是出自读书人之手,笔墨已经风干得有些年头了。他回道:“大概是小六家里人写的,小六本人是不识字的。”
  花翠又烧了一串纸钱,对着坟头叹口气说:“不管这写字的人是你哥还是你爹,总归有个亲人在家里候着你。我呢?孤身一个……唉,不说那些了,今晚我就代他们守你一宿。”她与闵安挤在简陋冢庐里,肩挨着肩说了一些话,再一起抖抖索索打着瞌睡。
  闵安临睡前,将头搁在花翠肩上,去看天上模模糊糊的星星。他想起父亲说过的生死无常大道长生的话,心底无端有些伤感。小六虽然平时与他有口角争斗,终究是他的同伴,现在突然去了,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老天要整治谁,也不会提前说一声。翠花,我以后要是走了,你也给我守夜。”
  花翠清醒过来,打着闵安的嘴:“呸呸呸,那些不吉利话已经落土里去了,老天爷听见算不得数的。大半夜你发什么癫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看不破世上的一套套吗?老爹说了,每个人命里注定有的,怎么躲都躲不过,小六大概就是这样的。你看十几年前,你们闵家该风光吧,高门深户,车马络绎的,谁又料到前代皇帝下道圣旨就把你们全家给办了呢?你爹死了,还落得一个不清不楚的罪名——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只是不中听。所以我劝你,不用拼死抗争了,好好活着及时行乐,就算哪一天脚一蹬眼一闭,到了阴间也是个逍遥鬼。”
  闵安撇嘴:“我不想光顾着自己逍遥,让家里人躺在坟里哭冤。如果老天给我机会,我还是要抗争一番的,至少给闵家翻翻案。”
  花翠安静想了一会,才应道:“这样说着也有道理呐,算了,我还是那句话吧——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闵安露齿一笑。花翠继续陪他说说话,化解他心底那抹若有若无的愁怨。
  天明后,闵安收拾行装,带上毕斯呈给上司王怀礼禀告案情的文书,动身赶往清泉县,一半为公事,一半为迎接吴仁回来。他如往常一样,穿着白布袍和绿纱衫罩,一身书吏打扮,往来走动两步,牵出翩翩文士风采。外出公干总不能随意,多少要顾及到黄石郡衙的门面。只是后面能不能保持衣衫干净,维持好这种门面,闵安就没法保证了。花翠不能跟着他去,为防万一,给他准备好了一个包袱,衫帽鞋袜都在里面。
  闵安背着包袱骑着马晃晃荡荡朝前走,不多时,身后行来一辆青布幔地盘厚实的松木马车。车夫稳稳驾着马,非衣斜躺在软座里,拨动吊架上的一粒鎏金香球,流溢出一股淡雅的熏香来。
  闵安暗道非衣用的东西就是精巧,小小一座黄石郡,也能让他置办完所需的一切。马车车辕上立着一道铜铃琉璃塔灯,闵安仔细看了看,突然认出了这是萧庄专属的徽志。有了萧宝儿的老爹的雄厚的财力基础,闵安更加相信非衣在黄石郡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是眼下看来,非衣似乎要离开黄石郡了。
  闵安打马追到车窗口位置,问道:“你去哪里?”后面一句忍着没说,不是要拜老爹为师么?
  非衣放下窗幔说道:“世子在清泉县,我去会会他。”
  闵安见非衣愿意答话,又赶着问:“还回来吗?”
  非衣淡淡道:“舍不得我?”
  闵安脸红:“我还欠你一个承诺,没有兑现过。”
  “见到吴仁就可兑现了。”
  非衣留下这么一句,坐着马车远去。闵安晃悠着在后继续走,也不指望非衣能捎他一程。到了傍晚,他总算赶到了清泉县。先去县衙交付公文后,他向门役打听了一下市集巫医百工的消息,径直去了街口。
  薄薄暮色飘荡在街市上,一群人围在前头不散开。闵安挤进去一看,正是师父吴仁在跳大神。他连忙把头一低,弯着腰朝人群后面钻。
  吴仁甩开拂尘,卷上闵安的罩衫,嘴里念道:“小徒不要跑,为师等你多时了。”
  这样的开场白闵安何曾听不懂,那是师父的暗语,要他充作二神,跳一段请神舞。闵安配合过多次,无奈走上场。
  吴仁穿着长长的深衣,腰间系着九串铃铛,手持长单鼓,每击打一下,铃铛必然响和一声,震得冠帽上的翡翠羽毛也跟着一起颤抖。他围着一位坐在地毯上的大叔跳个不停,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概是表现出来他请动了神灵,唤神灵附身在大叔身上,治好大叔的腿软毛病。
  此时,闵安系上长腰带,分出两头拖在地上,又戴上粗布制作的高帽,充作二神站在病人的毯子后。他用手搭在大叔肩上,见师父转过来唱着,轻车熟路地应上一声。
  吴仁拖长声音说:“看我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执起武王鞭,号令一声天下太平,各路神仙快快显灵。”
  病人屈膝坐着没有反应,他本来也不懂什么请神仙的把戏。
  吴仁看了看闵安,闵安清了下嗓子,开口唱道:“蟒常附身脚底凉哎,骨节痛得泪汪汪;胡黄附身睏得香哎,时笑时哭喊爹娘;悲王附身怨冲天哎,耳穴冒风气不全;武仙附身筋骨壮哎,棒打八方逞豪强。”闵安拍了拍病人肩膀,问道:“敢问客人是哪一路神仙?”
  病人茫然,不知道怎样回答。
  吴仁赶紧喝道:“东两仙,西两仙,满场站得亮灿灿。我看客官面色黄,不如请出金苍神来赶魔障。”说着,吴仁朝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一指,从他袖中飞出浸了磷粉的黄纸,黄纸燃烧起来,悠悠扬扬落地。民众目光被火光吸引,吴仁趁机围着病人打转,手舞足蹈,头晃眼翻,似乎真的得到神灵的指示一般,口中不断念叨:“眼角垂,嗜瞌睡,腿根软,步难行。大仙指点得是,小人省得。”
  围观民众渐渐起了骚乱。吴仁回头瞟了闵安一眼,大声喝道:“送金苍上神!”
  闵安扬手摆动铃铛圈,发出一阵叮叮当当脆响,吸引了围观民众的注意力。他穿白袍戴高帽,容貌生得俊秀,拧着身段旋转起来,衣襟像白莲一般散开,比吴仁刚才手足乱抖的请神舞显得文雅了许多。
  吴仁缓口气,擦去汗,对病人说他已经得到金苍神的全部指点,按照神的旨意配合了一大包草药,将草药递给毯子上的病人,卖了一个好价钱。
  闵安跳完舞,抬起衣袖擦汗,看到已经散得疏落的人群后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怔了一下。非衣绾发束冠,穿着玄色锦袍,披着时兴银貂毛领,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芝玉塑,华美得夺人眼目。闵安猜想非衣怕是来看师父的,回头又朝师父那里望了一下,结果发现非衣的目光并没有挪动,只是放在他的面容上。
  难道是找他的么?闵安狐疑地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非衣在嘴角挑起一丝笑:“继上次石灰战之后,你又让我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