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接到通报时,简直不敢相信,白夫人竟然来看她!她以为,她从刘家走出来后,什么世子夫人、什么清河吴氏十七娘,都再和她没有任何瓜葛了。就算是路上遇到,人家也不见得就会和她打招呼,当然,她也不会主动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林妈妈皱眉道:“丹娘,她莫不是来劝你的?毕竟他们就是一伙儿的。”
雨荷迟疑道:“白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吧?上次花宴她对丹娘很好的。”
“不管是不是,都要认真接待。”牡丹心中也没底,只隐隐觉得白夫人不会是那样的人。上次花宴,那么多人对她的遭遇熟视无睹,甚至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只有白夫人毫不忌讳地表达了对她的关心和同情,也许人家就真的只是好心探望自己来的。不管白夫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就冲着上次她那样对自己,今日也要认真接待她。
何家的中堂里,白夫人由薛氏陪着说话吃茶。薛氏是个稳重大方的,见了白夫人这样的贵夫人不见任何慌乱失措,言辞得当,举止有度。
白夫人和薛氏寒暄了几句,发现她是个有内瓤子的,识文断字,待人处事不卑不亢,又见何家房屋陈设自有格调,家具虽然半旧,做工用料却极精致,并不见时下流行的金框宝钿等装饰,唯一引人注目的陈设就是一座用极品糖结奇楠香堆砌雕琢而成的香山子,品格幽雅,满室生香。下人规矩有礼,不闻喧哗之声。丝毫不似外间所传,何家粗鄙不通风雅,自以为有钱就了不起之类的传言。于是态度也真正和蔼起来,连带着对牡丹的印象又上了一个层次。
待牡丹赶到中堂,寒暄过后,薛氏命婢女小心伺候,便彬彬有礼地告了退,只留下牡丹与白夫人叙话。
白夫人见牡丹装扮得极清雅出众,象牙白的短襦,翠绿的六幅罗裙,裙角撒绣着几朵白色的牡丹花,碧色天青纱披帛,乌亮的头发绾了一个半翻髻,只插着一把时下刚流行起来的宝钿象牙梳,肤色如玉,笑靥如花,倒似一朵半开的玉版白。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感叹刘畅无福,开门见山地道:“刘子舒求了我家那位,托我来与你说和赔礼。只要你肯,他亲自上门来同你赔罪,风风光光接你回家。”
牡丹心中犹疑,不是说被关禁闭了么?怎么还能上蹿下跳地托人?面上却是不显,只温和一笑:“谢夫人好意。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丹娘不想再叫人鄙薄践踏一次。”白夫人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原也没必要同她说那些无缘之类的虚伪客气话,是怎样便怎样。
白夫人见她笑得虽然温和,但眼神却是极其坚毅,便点点头:“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本不肯来,奈何昨日惜夏跑去苦求世子爷,言道刘子舒为了你的缘故,吃了刘尚书一顿好打,又被关了起来。他们是自小儿的朋友,不管怎样这一趟我都必须来。还望你莫嫌我多事。”
牡丹笑道:“我明白。”心中却是对刘畅这些话不屑一顾,哄谁呢?骗她回去好日后再接再厉地凌辱她,陷害她,待到她无还手之力时再休弃她好出气?
白夫人却又笑了起来:“好了,刚才是潘蓉的妻子同你说话,现在是白馨和你说话。”她顿了顿,低声道:“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咱们做女子的,若是不能也就罢了,有了机会还不尽力护着自己,那才是傻的。你有真心待你好的父母家人,自当惜福。凭你这样的容貌品性,绝不该受那样的对待。就算是没有刘子舒的请托,我也会特意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牡丹听到此,脸上方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来。
白夫人又问了牡丹和离的情况,听到刘承彩推脱,刘畅不肯写离书时,沉吟片刻,道:“这样拖下去不是事。端午那日,我使人来接你,假如你运气好,遇到有位贵人,你去求她,她若答应帮你,这事儿一准就成了。”
有这样的好事?牡丹愣了愣,迟疑道:“这样不好吧?若是世子怪罪您,那可怎么办才好?您别为我担心,再等等看,总有人会等不得的。”她看得出潘蓉夫妻俩的感情其实不太好,若是白夫人为了她的事情得罪了潘蓉,只怕夫妻感情会更生疏。
白夫人笑道:“你虽想得周到,不过你却是不知道,刘子舒的脾气古怪着呢。还有那位,她不顺心,迟早要把气出在你身上,所以还是早解脱早好。你放心,我会把事情都安排好,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是我把你接过去的?他又怎能怪上我?就算是怪上了,我也不怕。”
牡丹只是不答,白夫人笑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牡丹犹豫良久,方抬头认真地看着白夫人道:“谢谢您的好意,按说您这样肯帮我,我应该非常感激才对。但我们相交到底时日尚浅,我难免有些疑虑,您为什么愿意这样不计较的帮我?还请您与我分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恶,若是举手之劳,言语上的好意,她倒也能放心接受,但这明显有可能威胁到夫妻感情,就不是一般的情分了。牡丹不想把别人想得太坏,但问清楚缘由总是好的。
白夫人听她这样问,有些发懵,随即轻笑了一声,自嘲道:“我难得主动想帮一个人,倒叫你生了疑心。”
牡丹的脸发烫,仍然坚持:“您知道,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若是没有父兄,自身尚且难保,更不要提帮助旁人。我不想平白承了您的情,害您受了累,之后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您因为我的缘故惹了麻烦,又不能报答你……”似她这样的人,欠了人家的大情,拿什么去还?
白夫人严肃地道:“其实你是多虑了!我不过看不惯一个好姑娘就此毁了。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偏要因为旁人的过错受这种无妄之灾。我做不到也就算了,明明做得到,偏偏装着不知道,又或者,助纣为虐,那我和我看不起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此,白夫人的语气微微有些激动,身后的侍女忙安抚地递了茶汤给她,她饮了之后,才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苦笑道:“不过也怪不得你,任谁吃了那么大的苦头,都很难相信旁人会莫名其妙对自己好的。不过你倒也坦荡,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你要真不过意,那事成之后,今年秋天接一棵玉楼点翠送我吧。”在牡丹的心目中,自己只怕也只是比那些人稍微好上一些些吧?
牡丹的脸越发红,垂头道:“谢谢您理解。”大约她是多虑了。
白夫人道:“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来。”不等牡丹回答,便指着身边的侍女道:“你还记得她吧?她叫碾玉,上次就是她领你去找我的,她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五月初五端午节,要开夜禁,我家在勤政楼附近设有看棚,你戌时到东市常平仓、放生池之间的那道门去候着,我让碾玉去接你,该怎么做,她会告诉你。光我帮你还不够,还得看你的造化。”
牡丹心想,到时候反正何家人都要去看热闹的,就让大郎、薛氏他们陪自己走一趟就是了。
雨荷进来禀道:“那章家兄弟二人来了。奴婢让他们等等,他们只是不肯,说是路远天气不好,想早点归家。”
牡丹解释道:“我请人从山里挖了野牡丹来,他们都是实在人,只怕是怀疑我骗他们,故而不肯多等。请夫人稍候,我去去就来。”
“我也该回去了。”白夫人也就顺势起身,认真地看着牡丹:“不管你来不来,我都让碾玉在那里等你半个时辰。”
牡丹见她目光清澈,自有一股傲然出尘之气,便咬了咬牙:“我来!”
白夫人笑了一笑:“好。我等你。”又吩咐道:“到时候你可以让你家人陪你来,只是见到贵人时,得回避一下。”
牡丹听到此,几乎完全相信白夫人是真心想帮助自己的。
送走白夫人,牡丹自去见章家兄弟二人。章家兄弟二人蹲在何家门房里,凳子也不肯坐,一人捧着个大瓷瓯拼命往肚子里灌茶汤。雨荷的娘封大娘横眉怒目地叉着腰站在二人面前,骂道:“喝慢点,喝死你个小短命的,也不怕肚子疼。”
章大郎低着头,章二郎红着脸,却全都装作没听见,使劲地喝。
牡丹笑道:“这是怎么了?”
封大娘回头看到她,笑道:“丹娘,适才他二人闲得发慌,一径要见你,我想着他们没喝过茶汤,给他们点尝尝,倒似个渴死鬼投胎的。”又伸脚去踢那兄弟俩,“还不快住了?正主儿来了。”
牡丹不由失笑,封大娘嘴里说得凶,实际上是最心软的,分明是看这兄弟二人可怜,特意请他们吃东西罢了。
章大郎和章二郎忙忙地起身将茶瓯放了,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提了只竹筐出来,放在光亮处请牡丹看:“小娘子,就是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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