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萧杏花走后, 两个男人并没有像萧杏花想的那般一言不合挽起袖子干架, 而是和和气气地坐在那里, 就着下酒菜, 对饮了几杯。
两个人虽是第一次见, 不过倒也是客客气气, 你敬我一杯, 我还你一盏,称兄道弟,彼此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说实话, 没有了萧杏花在这里,两个男人的神情都比以前自然多了。
酒过三盏后,两个人相对两无言, 该说的客套话场面话早就说过了, 本就都是闷葫芦的性子,此时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罗六仿佛陡然想起一件事, 从身后接下来一个小包裹, 打开来, 放到了萧战庭面前:“侯爷, 这, 这是夫人拿给我的,她, 她原本的意思应该怜我孤苦一人,想着让我拿去盘个宅子, 做个小买卖, 再娶一房媳妇。”
说到这里,他忙看了萧战庭一眼:“侯爷别误会,夫人也不是特意要隐瞒你的,她只是怜悯我罢了,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到底不好生受侯爷的钱财,所以如今既蒙侯爷召见,自当完璧归赵。”
说着,他将那个包裹推向了萧战庭。
萧战庭低头望着那包裹,却见里面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还有些钗子珠宝等。
罗六看着他的神色,实在不知此人心思,不免担忧,当下只好又解释道:“侯爷,我和夫人同在一个县上,相识多年,夫人对我亡妻更是有大恩,这些年,承蒙夫人照料,小的感激不尽,可是我和夫人之间,如今不过兄妹之情罢了,还请侯爷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话刚说到这里,萧战庭却是一伸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抬眼,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却见萧战庭紧皱着眉头,唇线绷成了一把剑。
罗六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他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人,随便一根手指头足以让他这个县里捕快趴到在那里,永生不得翻身。当初只因为县太爷要巴结他,不敢让他不悦,就一个令牌把自己调到老远去了。
人家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云泥之别,没法比。
其实杏花真是个有福气的,能跟着他,这辈子从此后就是人上人了,孩子们也跟着享福,前途无量!
认个侯爷爹,从此后当将军进朝廷,位列百官之列,认个捕快爹,早早地学会了看尸体抓犯人的,能有什么出息!
正想着,萧战庭却猛地拎起了旁边的酒壶,颈子仰起脖子狂灌了一通,灌过之后,他带着酒气,开了口。
“罗先生,今日置办这一桌酒席,特意请你过来,并没有别个意思,只是想感谢你这些年对杏花和孩子们的照拂之情。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以至于都不曾去寻过。杏花一个女人家,养大三个孩子,又给孩子们娶了媳妇,不曾被人欺凌了去,都是多亏了罗先生。这等大恩大德,于我萧战庭,犹如再生父母一般。”
说着,他骤然离席,站在罗六面前:“我萧战庭本是槐继山下穷后生罢了,自娶了她,便没有给她过一天好日子,后来离家征战,本是想谋图荣华富贵,谁曾想,命运捉弄,自我离家,天灾人祸不断,以至于村人流民失所,母亲病重而亡,妻离子散,再无相聚之日!若不是蒙罗先生救我妻,助我儿,他们未必能有今日。大恩不敢言谢——”
说到这里,这个位高权重让朝野侧目的镇国侯爷萧战庭竟然有一丝哽咽:“罗先生请受战庭一拜!”
于是罗六便看到,这位镇国侯,竟然单膝跪地,就这么跪在了自己面前。
这下子他是彻底被惊到了!
乍听到镇国侯要请自己过府一叙时,他是真惊得冷汗都出来了。不光是担心自己遭遇不测,也怕萧杏花因为这个受了牵累。说到底是市井中人,乍然进了这锦绣繁华之地,又踏入了那朱门绮户,总是有许多格格不入,就怕那早已经飞黄腾达的侯爷嫌弃糟糠之妻,让萧杏花伤心。如今若是侯爷知道了杏花和自己的这一桩事,岂不是更有了现成的把柄,想休妻就休妻。
是以他翻来覆去思量,早做好了打算,先把杏花给的这些银两盘缠都还了,再和人家侯爷好好说说,说说过去自己和杏花的渊源,自己亡妻和杏花的渊源,好叫侯爷知道,便是曾一度打算两家合做一家,那也是想搭伙过日子,并没其他想法!
谁知道战战兢兢入了府,又小心翼翼入了席,这侯爷却和他以为的不一样,虽话不多,但一直客客气气,如今陪着喝了一番酒,竟然当场跪在那里谢他!
他受宠若惊,又羞愧万分!
早已经想过好的那些说法,不过是违心之论罢了,他怎么可能不想着杏花!他十八岁娶妻,十九岁娇妻重病不起,卧床整整十七年,十七年里,多少艰辛,只能苦苦熬着。
他和萧杏花的相遇,是一个傍晚时分的山沟子里。他去采药草给娘子当药引子,而她则去山里整些野货给孩子开荤。
她生得好看,年纪轻轻的,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可是却掩不住那娇丽秀气的容颜。她遭遇了五个歹人,人家围住她,要欺凌她。
她缩在树旁,清澈好看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周围的人,满脸的绝望和不甘心。
她的粗布衣衫已经被人撕开,露出前面一大片白。
她流着眼泪,拼命地想用手去遮住,绝望地几乎要钻到树里去,可是那几个人戏谑地看着她,像逗只小猫儿一般地耍她。
他们等着逗够了逗累了,再一起分赃,饱尝美味。
他过去把这些人痛打一通,那些人跑了,他要顾着她,就没追。
她可能是有点吓傻了,眼神恍惚地瞪着他看了半响,看样子是傻了。
他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衣衫脱下来给她披上,安慰她说没事了,那些坏人跑了。
谁知道她却忽然扑到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哭着喊他铁蛋哥哥,还用拳头捶打他,骂他,说她恨他,恨死了,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
她抱着自己的力道很大,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认错了人,不过他在她的哭声中,却体味到了许多心酸,艰涩还有绝望。
后来她总算醒过神来,红肿着眼睛离开了他怀抱,很是尴尬,满脸的歉疚。
再之后,两家子认识了,她总是跑过来,帮自己照料娘子。
她很细致能干,会给自己和娘子做好吃的饭食,还会给娘子擦身子,甚至端屎端尿。
娘子总是欣慰,说她能遇到杏花,是她命好。
娘子也总是感慨,说杏花这个人,命真苦。
后来娘子临终前对杏花说的话,其实他是知道的。
她在临走之前那两三年,平时总是这么念叨,说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说她把正妻的位置让给她,两家合一起过日子吧,只是他不理这个茬罢了。他是男人,心里怎么想,未必会怎么做。他知道有些事只能想想,却不能去做。
后来萧杏花红着眼圈把那一只玉镯子还给他的时候,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心里却暗暗地发誓,他总是会照顾她,照顾孩子们一辈子的,哪怕她根本不想嫁给自己。
她的铁蛋哥哥不在人世了,他的娘子在苦熬了那么多年后也没了,他就应该照顾她一辈子,天经地义的。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娶别人。
从她喊着铁蛋哥哥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就希望能当她的铁蛋哥哥,护她一辈子。只是这个念头从来连自己不敢承认罢了。
至于萧杏花骤然认了那镇国侯当夫君,从此后一家子匆忙搬了京城去,他心里是无限惆怅的,心痛。
有一句话他不好说出口,可是自己心知肚明,杏花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照料好杏花,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是他后半辈子要好好做的一件事。
想起过往自己的种种心思,罗六心痛难耐,可是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堂堂镇国侯爷,平生从未有过的巨大歉疚涌上心头,他噗通一声也跪在了那里。
“侯爷,您这一跪,罗某愧不敢当!”
怎敢说,其实我一直觊觎着你的结发之妻,我一孤身男人旷了这许多年,想她想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把她带了走再也不归还你!又怎敢说,此生早已经是,除了她,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罗六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京城,我千不该万不该,真真是不该来!”
“罗先生不必如此——”刚才那一壶酒灌下去,萧战庭眼睛都红了,咬牙诚恳地道:“我是真心感谢先生,若无先生,早无我的杏花!”
“侯爷说哪里话,那都是我应当应分的!侯爷,是我罗六对不住你!是我罗六对不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