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的外书房是一明两暗三间房打通的, 地上铺着玉石地面, 甚是阔朗。
书房里全套的紫檀木家具, 墙上挂的是唐宋名画, 茶具是汝窑, 花架上摆的是名品兰花, 甚至连焚香的香炉, 都是汉代的博山炉,十分的端重素雅。
福王正在书案后写字,听了小厮的回话, 便沉声道:“让他进来吧!”
小厮掀起书房门上新换的鹅黄缎帘,赵郁一弯腰就进去了。
赵郁一进书房,早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儿子给父王请安。”
听到这句“儿子给父王请安”, 福王把手中的狼毫搁在了玉石笔搁上,抬眼看向赵郁, 冷哼一声道:“父王?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王?!”
赵郁低头不语。
在福王这里, 他多说多错, 还不如不说, 老老实实认错。
见赵郁貌似恭谨地立在那里, 却依旧长身玉立,瞧着如明月皎皎翠竹笔直, 福王越看越不顺眼,又道:“有一阵子没见你的影子了, 到底在做什么?”
赵郁低眉顺眼道:“启禀父王, 我近来和白三弟胡五弟合伙做南北贩货的生意,一直在忙着踏勘铺子。”
他早就总结了经验,他越不成器,父王心情就越好,因此赵郁老老实实说自己在做生意。
福王一听,大感兴趣:“做生意?生意还顺利么?”
赵郁垂着头:“启禀父王,还算顺利,白三弟押着船去江南了,待他回来,我再跟着商队去西北。”
听到赵郁要踏踏实实经商了,福王心情好了许多,觉得自己也得适当表现得像个做父亲的样子了,便道:“朝廷是不养闲人的,宗室子弟也不能躺在那里安享富贵,把自己养成废物。你能出去经商,这样很好,人就应该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不要奢求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妄想也没用。”
赵郁经历了太多,从小就会自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要坚持,要乐观,早晚会熬到分府另居,从此海阔天空,因此对于福王这份空洞的抚慰,他的抵抗力强得不得了,十分麻木地听了,乖巧地答了声“父王说的是”。
福王看着赵郁唯唯诺诺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脸上漾出笑意来:“对了,你也大了,也该说亲了,你有什么打算?”
赵郁早想过了,胸有成竹道:“启禀父王,我不耐烦伺候那些高门闺秀,想着哪个姬妾有孕,就扶正了吧!”
这个回答,他觉得福王一定爱听。
福王:“......”
他盯着赵郁的脸,想看赵郁是不是真的如此不求上进,连可以利用的与高门联姻的机会都愿意放弃。
赵郁态度自然地抬头看向福王,寒星般的眼睛清澈之极:“父王,我自己是庶子出身,又不成器,何必娶了高门之女,让妻儿蒙羞?再说了,我这样心无挂碍,无人管束,倒也自在!”
福王:“......”
被这样清澈诚挚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些心软,垂下眼帘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自己高兴就行。”
赵郁答了声“是”。
福王便又道:“你皇伯父的千秋节该到了,明日一早出发进京朝贺,你也收拾一下行李,随着一起进京吧!”
赵郁忙笑着道:“父王,胡五弟也要进京,想要我和他一起上路......”
想到胡巡盐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胡灵,福王嘴角扯了扯,道:“那你和胡灵一起走吧,不要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好了,你退下吧!”
赵郁答了声“是”,又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赵翎送赵郁出去,兄弟俩默默沿着白石小径向外走去。
待走出了外书房院子的宝瓶门,赵郁这才松快了下来,笑着看向赵翎:“大哥,这次进京,我就不住在京中王府了,胡灵在延庆坊有一个小宅子,我住在他那儿,出去吃酒玩乐也方便!”
赵翎凤眼带着忧虑看着弟弟,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便道:“不管胡灵如何在延庆坊那边的行院寻花问柳,你不许学他,万一染到了什么脏病,你这辈子都完了!”
赵郁没想到赵翎会和他说这些,抬眼怔怔看着赵翎。
赵翎见赵郁这样看着自己,眼神迷茫中带着些天真,心里更软了,抬手在赵郁肩膀上拍了一下,道:“阿郁,你不知道,前朝末帝,就是被男宠引到了外面嫖宿小倌,结果出了杨梅大疮,全身都烂掉了,死也死的不光彩!”
赵郁不由笑了,故意道:“哥,你以为我不读书?史书上不是记载末帝死于天花么?”
赵翎哼了一声,道:“难道能说一国之君生了杨梅大疮么?”
他又看向赵郁,皱着眉头道:“反正你不能去逛,记住没有!”
赵郁笑吟吟揽住赵翎的肩膀:“哥,你放心,我不但自己不逛那些地方,如今胡五弟也被我管着,不大逛那些地方了!”
他眼珠子一转,转移了话题:“哥,我最近做生意,手头不是很宽裕......”
赵翎知道赵郁手头一向不宽裕,便直接把自己的荷包塞到了他手里:“这是给你进京的盘缠,你省着点用,不要到时候又要四处打秋风!”
赵郁笑嘻嘻把荷包塞进了袖袋里,对赵翎拱了拱手,洒然就要离去,却被赵翎又拽住了。
赵翎想了想,道:“你如今做生意,本钱够么?”
赵郁眼睛里似盛满了阳光,小酒窝深深,凑近赵翎:“哥哥,本钱这东西么,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如今正拉人入伙做药材生意,你要不要入一股,弟弟带挈你发一笔小财?”
赵翎见他可爱,不由也笑了,道:“我还要你带挈着发财啊!”
不过他的确想支持赵郁,便道:“这样吧,午后你让亲信小厮去我那里一趟,我拿一万两银子入股你的药材生意吧!”
赵郁一听说他要拿出一万两银子,笑容越发灿烂了,又和赵翎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离开了。
他今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目送赵郁离去,赵翎又进了书房。
书房里空荡荡的,福王独自立在窗前,看外面的苍松翠柏。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淡淡道:“京中的消息传到了么?”
赵翎答了声“是”,又道:“引着太子去玩小戏子的正是韩载奶哥哥的儿子,名叫谢春颍,据春红班的小戏子媚秋供述,太子身上的杨梅疮已经开始发作了。”
福王畅快地笑了起来:“真是报应不爽啊!哈哈!”
又道:“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继续坐收渔翁之利吧!”
他转身看向赵翎:“让你联络林深,如今怎么样了?”
赵翎神色凝重:“林深没有给明确的回话,不过咱们王府的梁夫人已经和林老太太透露了许亲之意,林老太太倒是喜欢得很。”
福王点了点头,道:“听说林深待林老太太至孝。你看你哪个妹妹合适,备一份妆奁,嫁给林深就是,不用告诉我了!”
对他来说,女儿就是用来联姻的,不然富贵荣华养活她们作甚?
赵翎答应了下来。
王府中还未曾婚配的庶妹甚多,不过毕竟是兄妹,作为嫡长兄,他还是要尽力为她们谋一个好前程。
林老太太厉害,爱折腾孙媳妇,那他就安排一个厉害泼辣些的庶妹,请封了郡主,再安排几个厉害些的丫鬟随嫁,不信制不住林老太太。
福王又提起了赵郁:“赵郁这崽子,近来真的在忙着做生意?”
赵翎忙道:“父王,阿郁是真的在做生意,他从小对权力富贵都没什么兴趣,只是爱玩爱热闹罢了!”
见嫡长子回护赵郁,福王也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道:“他说不想娶高门之女,打算待哪个妾室有孕了就扶正......赵郁平日最宠爱哪个姬妾?”
赵翎脑海中闪过秦兰芝的脸,心道:阿郁现在是孤家寡人,唯一的妾都自请下堂了,哪里有宠爱的妾室?
不过他怕福王又起意折腾赵郁,便道:“阿郁想扶正有孕妾室,倒也省了以后的纷争。”
福王点了点头,道:“李玉亮过来了,你去见见他吧!”
李玉亮是宛州南边楚州的守备,手握兵权,是福王如今正笼络的人。
早上一起来,兰芝就带着翡翠和储秀在熬制止血膏。
这一批止血膏要熬两大锅,装瓶后足够卖到明年三四月份了,这半年家里的开销银子就有了。
秦二嫂起来,闻到院子里飘来的药味,不由叹气:“唉,今日说好要去相亲,兰芝这孩子这会儿不该在梳妆打扮么?”
秦仲安先是笑,接着又感慨道:“兰芝如今真是长大了,以前最爱妆扮,每日只是讲究胭脂水粉时新裙衫好看簪环......”
想起先前那个可爱娇痴任性的兰芝,秦二嫂又是心酸,又是喜欢:“这样也好,咱们夫妻早晚要走到她前面,她懂事些咱们也放心些......”
秦二嫂亲自出马,押着兰芝上楼洗漱妆扮,倒也颇有成效。
储秀刚把盛着白瓷药瓶的竹箧提出来,预备用开水煮一煮,却见到秦二嫂陪着一个满头珠翠妆容艳丽红衣白裙的姑娘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姑娘,不由看呆了——姑娘妆扮起来和平时差别这么大啊,虽然艳丽,瞧着却比平时还大了两三岁!
兰芝一边走,一边和秦二嫂说道:“娘,这妆真的太浓了,没人会觉得我浓妆好看的!”
秦二嫂冷笑一声,道:“那是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才不懂什么浓妆淡妆,他们只会觉得脸白白的,眉毛黑黑的,嘴唇红红的就是美!”
兰芝还是觉得不妥,总觉得自己哪里瞧着都不顺。
秦二嫂见翡翠也收拾好,正等在院子里,便道:“媒人张嫂还没来么?”
翡翠忙道:“娘子,方才张嫂派了个小厮过来,说她直接带着人去竹林茶馆,还让我们去竹林茶馆后面的雅室,说她已经包了下来!”
又道:“老爹去雇马车了,一会儿就回来!”
秦二嫂见张嫂办事妥当,心中欢喜,笑吟吟打量着女儿,怎么看怎么喜欢——兰芝今日戴着赤金红宝石头面,身上穿着大红销金缎子宽袖褙子,系了条浅粉百花裙,越发显得粉妆玉琢,把这梧桐街上的女孩子都给比了下去!
这时候外面传来秦仲安的声音:“马车来了,你们娘们准备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