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点着了屋子里的烛台, 道:“娘, 保宫凝血丸的瓶子不够用了, 得再去瓷器铺子定制一些了, 我已经让翡翠订过了。”
秦二嫂答应着, 脱去外面的见人衣服, 换上了家常的夹袍。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外面起了风,刮得院子里的梧桐树也啪啪直响,兰芝听了, 不免有些凄凉之意,便拢紧身上的对襟褙子,道:“娘, 一天天冷了, 家里都该做冬衣了,明日从林千户家回来, 让人请裁缝来家一趟吧!”
秦二嫂知道兰芝的衣物大都留在了王府, 便笑着道:“我先前给你备下的嫁妆, 有一匹大红缎子, 一匹正红缎子, 两匹松江白绫,都在楼上西头的那个红漆衣柜里放着, 你拿出来做衣服吧!”
想了想,接着道:“还有两幅杭州百子图缎面, 正好用来做新被子的被面, 到了冬天,家里没有地龙,冷得很,得给你絮两床新的厚被子!”
兰芝答应了一声,拿了琉璃灯罩,罩在了烛台上。
家里新买的两个小丫鬟储秀和蜀芳,已经由翡翠带着在成衣铺子把秋冬衣物都买好了,这次做衣服,只做他们一家三口和翡翠的衣服就行了。
秦二嫂和兰芝商议罢,急急出门去东隔壁章家找章大嫂说话去了。
章大嫂的大儿媳妇近来身体有些不妥,请她过去看看。
秦二嫂刚走没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兰芝疑惑地出了堂屋——天都黑透了,谁这时候还来串门?难道赵郁真的让人把她用过的东西都送来了?
储秀正在院子里用铁钎子扎落叶,听到敲门声,忙道:“姑娘,我去开门!”
见储秀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去开门,兰芝微微一笑,立在那里等着。
储秀很快就又回来了,黑黑的圆脸上带着些慌乱:“姑娘,外面停着两辆大车,领头的人说他叫知礼,正往咱家大门里搬卸箱笼......”
兰芝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道:“没事,你去灶屋叫了翡翠过去。”
赵郁要迎新人,把她用过的东西都送了过来,兰芝理智上知道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可心里还是有些酸楚。
前世自从去了京城,赵郁就一直忙着公务,每每回到内宅都是深夜,早上天不亮就出门,除了她倒是没有别的女人。
这一世她早早离了王府,赵郁身边估计也与前世不同了。
秦兰芝吩咐了储秀,便自己开了后门,在后门外的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听梅溪河的水声。
院子里一直在搬运箱笼。
兰芝坐在后门外,却能听到翡翠和知礼说话,让知礼督促人把箱笼都搬到楼上西间。
她在心里问自己:秦兰芝,你后悔么?
答案是不后悔。
男人不是生活的全部,若是没了命,什么都没了!
她永远忘不掉濒死之际的感觉。
死亡降临那一瞬间,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她的爹娘,为了她远赴西北的她的爹娘。
箱笼安置停当,翡翠送知礼出去,闩上大门便来后门外找兰芝。
见黯淡光线中兰芝孤零零坐在河边,翡翠心里一阵难过,走过去挨着兰芝坐下,默默陪伴着兰芝。
兰芝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问翡翠:“我那件月白色对襟夹衣熨好没有?明日去林家,就穿这件衣服吧!”
翡翠忙道:“姑娘,老人家都喜欢鲜亮颜色,林老太太办茶会,热热闹闹的,你穿这件衣服去会不会太素了些?”
兰芝微微笑了,道:“林千户刚刚没了娘子,林老太太却叫了院中唱的去家中弹唱,还邀请各家女眷过去,怕是急着相看人给林千户续弦,林千户心里会好受才怪——咱们还是穿得素净一些,别招人眼的好!”
翡翠这才明白了过来,便道:“姑娘说的是,裙子的话,红罗裙是不能穿了,不过有一件烟紫色绢裙,倒是可以搭配着穿......”
又问兰芝:“姑娘,那你新淘澄的玫瑰香膏也不能用了吧?”
兰芝笑眯眯道:“我衣裙都穿那么素了,嘴唇上搽些玫瑰红香膏,想必也碍不着林千户的眼了!”
翡翠见兰芝还是像先前那样爱妆扮,不由掩口笑了:“姑娘,其实咱们新买的粉色香膏也可以用!”
兰芝也笑了起来,轻轻道:“我说着玩呢,平时怎么打扮无所谓,明日既然有可能是林老太太给林千户找续弦,咱们还是不显山露水的好!”
她虽然想要报林千户前世的恩,却也没想过以身相许。
翡翠见兰芝这么清醒,心中欢喜,便道:“姑娘,我今日出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卖甜水的朱大娘,听她说简家搬到了西边的清化镇,简青如今还起不了床,周家因此与简四姑娘退亲了。”
兰芝听了,道:“周家不是什么好人家,退亲说不定是好事......”
河水滔滔声中,主仆俩絮絮说着琐碎之事,兰芝心底那点伤感渐渐淡如云烟,仅留下些微的旧痕,虽然偶尔还会刺痛,可是兰芝相信,只要将来有了儿女,她总会彻底忘怀的。
临睡前翡翠去西间整理知礼送来的箱笼。
兰芝在卧室里踱步背医书。
这是她背的第四遍了。
兰芝笃信熟能生巧,先把医书和方子都背熟,打好基础,然后再继续深入学习,一定事半功倍。
翡翠忽然在西间道:“姑娘,你......你快过来看看!”
兰芝把书放在了妆台上,疾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翡翠把一个精致的血檀雕花匣子递给了兰芝:“姑娘,放首饰的箱子里多了这个!”
兰芝拿着沉甸甸的匣子看了一遍,看到了上面镌刻了簪花小楷“胡珠楼珍藏”五个字,便道:“这是京城有名的珠宝楼胡珠楼的镇楼之宝!”
又道:“胡珠楼的普通首饰刻的是‘胡珠楼珍玩’五个字,镇楼之宝才刻‘胡珠楼珍藏’这五个字。”
前世进京之后,她得了不少胡珠楼的首饰,基本都是胡珠楼的镇楼之宝,因此对胡珠楼还算熟悉。
翡翠咂舌道:“哎呀,是镇楼之宝啊,快打开看看吧!”
兰芝熟门熟路摁开消息,烛光中一片金灿流光——原来是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
翡翠不由低呼了一声:“啊,姑娘,真好看!这是宝贝啊!”
兰芝轻轻抚摸着。
她是真的喜欢宝石,不管前生还是今世都是,这些宝石真美,时光流逝人事变迁,可宝石却能一直美下去。
翡翠疑惑道:“姑娘,这不是咱们的东西啊!”
她挠了挠头,忽然抓住了兰芝的手臂,十分慌乱:“姑娘,会不会是郡王想要陷害你,故意把这宝石头面放箱子里,然后再来咱家搜寻,然后威胁你——”
兰芝忍着笑在翡翠脑袋上敲了一下:“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是那样的人么?”
翡翠认真地想了想,老老实实道:“郡王倒不是那等卑鄙的人。”
兰芝把匣盖合上,递给了翡翠:“你把这个收起来吧,别跟人提这件事。”
这套头面估计要值两三千两银子,够一般的小康人家花用一辈子了,还是妥当收好吧,将来有机会遇见赵郁再还给他。
翡翠答应了一声,抱着去了床尾,打开衣柜里嵌的暗屉,把匣子放了进去,又认真地上了锁。
她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来,忙过来道:“姑娘,先前郡王的不少衣服都在咱们房里,这次都混在一起送来了,我单独整理出一箱子,咱们要不要给郡王送回去?”
兰芝垂下眼帘,浓长睫毛微微颤了颤:“他又不差那几件衣服,何必送来送去撕扯不清。先放在那里吧!”
服侍兰芝洗漱罢,翡翠下楼睡去了。
兰芝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一时有些难以入睡。
外面风一直在刮着,屋檐下的铁马响成一片,不时传来树枝被挂断的咔嚓声,渐渐又夹杂着啪啪的雨声。
屋子里寒意浸人,被窝也似难以暖热。
兰芝翻来覆去良久,这才朦胧睡去。
此时赵郁却还没有睡。
青竹院外书房里灯火通明。
大周舆图和王湉绘制的西北及西域舆图摆在榻上,赵郁和王湉立在榻前研究着。
胡灵正窝在一边的圈椅里打瞌睡。
赵郁指着西夏西北的邻国赫孙:“既然西夏如此猖狂,不但大周饱受骚扰,就连赫孙也被西夏欺凌,大周何不联合赫孙,共同出兵,多路大军夹击西夏?”
王湉叹息道:“大周曾经试图与赫孙联合夹击西夏,奈何赫孙国王优柔寡断,一直下不了决心。”
赵郁看着舆图上的西域诸国,过了一会儿方道:“既然赫孙国王优柔寡断,那大周就派一个性格强悍善做决策的使者去说服他!”
王湉含笑看向赵郁,意味深长道:“是啊,大周的确该派一位性格强悍善作决策的使者过去!”
赵郁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待咱们的船队从江南回来,我就押了货去西北瞧瞧!”
若是能够做到,他还想随着商队去西域诸国看看。
王湉微笑:“对了,郡王,我刚得到消息,朝廷突然废止了武应文的盐钞法,不知是怎么回事!”
赵郁闻言,不禁有些得意,笑嘻嘻道:“我也不知啊!”
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看着赵郁可爱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小虎牙,王湉不禁笑了,心道:看来端懿郡王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能够影响到陛下的决策,只是不知道这种影响力,能令端懿郡王走到何种地步......
胡灵在半梦半醒中听到“盐钞法”三个字,当即醒了过来,手拍着扶手恨恨道:“到底哪个杀千刀的在皇帝面前说三道四胡说八道,害得老子丢了赚钱门路!”
赵郁:“......”
王湉:“......”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赵郁听到外面风雨愈发大了起来,便送了王湉出去,让小厮服侍胡灵在书房里间睡下,他自己却打着油纸伞回了青竹院内院。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蔷薇阁大门外,静静看着被雨打湿的挂了铁锁的大门。
知书带了小厮知义一直跟着赵郁,见他如此,都不敢吭声。
最后还是知义鼓起勇气,字斟句酌慢慢道:“启禀郡王,小的收拾蔷薇阁的时候,把里面的锦被锦褥绣枕抱枕什么的,都装进箱笼里送走了。”
赵郁闻言,这才转身走了。
知书没想到知义这小厮瞧着笨笨的,还有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知义几眼,忙跟着郡王去了。
知义悄悄吐了吐舌头,心道:看来我这次做对了!
又想:我把郡王的衣物也都送到秦姨娘那里,想着给秦姨娘留个念想,不知道郡王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算了,不想了!
他忙也追了上去。
早上赵郁在外书房榻上醒来,推开窗往外一看,发现雨已经停了,满地湿漉漉的落叶。
他顿了顿,然后起来洗漱。
王湉和胡灵陪赵郁用了早饭,三人坐在书房里说话。
知书拿着拜匣进来道:“郡王,这是昨日和今日收到的帖子!”
赵郁接过来略翻了翻,翻到了城外驻军林千户的请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这位林千户,便道:“我和这位林千户不熟,他家办茶会给我下帖子做什么?”
胡灵对城中消息颇为灵通,当即道:“二哥,你不知,这是林千户的祖母林老太太给他办的相亲茶会,想逼着他续弦,林千户大概心里不乐意,打算多请些客人把水搅浑——我也收到请帖了!”
赵郁原本不打算去的,可是听到“相亲”“续弦”这些字眼,心里一动,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赵郁若无其事起身出去,招手叫了小厮知义过来,低低吩咐道:“你去梧桐巷宅子......”
知义认真听着,连连点头,最后道:“郡王,小的这就过去!”
说罢,他行了个礼,快步出去了。
赵郁正要回屋,小厮知文却跑了进来:“郡王,侧妃派了双美过来,说让你现在就去海棠苑一趟!”
叫了知书出来后,赵郁只低声说了一句:“路上问问双美,看侧妃叫我去做什么!”
知书答了声“是”,路上跟在赵郁后面,一句一句问双美。
双美年纪小,很快就被套出话来:“孟三姑娘和荥阳侯家的蔡大姑娘过来看侧妃,还有咱们大周首富王家的两位姑娘也来了,海棠苑好不热闹!”
赵郁走在前面,听得清清楚楚,知道他母妃又想要给他撮合陪嫁丰厚的姑娘了,便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
他母妃什么都想得到,胃口极大,要占全天下的便宜,高门贵女可以做他的郡王妃,大富之家的女儿可以做他的妾,仿佛他赵郁是用来钓肥鱼的鱼饵一般。
赵郁心里很清楚自己母妃的贪心,可这是以孝治国的大周,韩侧妃是他的生身母亲,他只能想办法守住自己的底限,却不能和他母亲撕破脸。
每次遇到这种情形的时候,赵郁心里一股戾气就油然而生,却只能自己硬生生化解掉。
片刻后,赵郁想出了对策。
他脚步一转,绕路去外书房找赵翎了。
赵翎正在见王府里的管事。
福王如今不大管事,王府事务都交给了世子赵翎管着。
赵翎得知端懿郡王来了,便道:“让他进来吧!”
赵郁就在外面候着,听了便笑嘻嘻道:“大哥,你出来说话更方便些!”
赵翎闻言,不禁笑了,让管事们先议事,他自己起身去见赵郁。
赵郁同赵翎走到院中亭子里,见四周无人,便一副正经模样看着赵翎:“哥,有一个消息,我不得不来告诉你!”
赵翎似笑非笑:“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去顶缸?”
赵郁的心思被哥哥识破,也不尴尬,笑着道:“我母妃请了孟三姑娘过去,又让人叫我也过去,我总觉得我母妃......”
他意味深长看着赵翎,慢悠悠又续上了一句:“哥,我无所谓的,我母妃说了,我是皇室郡王,玷污了哪个女子,收到房里就是,不喜欢了就让她‘病死’。”
韩侧妃其实没有当着赵郁的面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赵郁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这就是他母妃说过的话。
似乎发生过,又似乎是做梦,他总觉得自己因此和母妃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赵翎闻言默然。
韩侧妃确实不好惹。
韩侧妃就如妖怪一般,王府女眷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她却一直很受福王宠爱,谁都扳不倒她。
他母妃因是孟家嫡女,颇得福王看重,却也奈何韩侧妃不得,只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衡。
赵翎看向赵郁,眼神复杂——他没想到,赵郁居然看韩侧妃看得这么透!
赵郁一见赵翎的眼神,就知道赵翎愿意和自己达成暂时的联盟了,便笑吟吟深深一揖:“请吧,我的大哥,你我兄弟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