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四百里, 直隶, 方县驿站。
  驿丞崔万喜挥着鸡毛掸子, 把手下一干小吏指挥得团团乱转:“快快快, 这个把架子床换成拔步床, 那个棉的帐子取了, 把拿知府家里送来锦帐挂上, 好好扫扫,点上香。贵人今儿个就到了!”
  “是!”众人应了,动作又利索几分。抹完窗户, 驿丞又变戏法儿似的掏出几串风铃来:“去,窗户上,门边儿, 都挂上!”
  那风铃做成葫芦的形状, 一串六个,上大下小, 端的可爱, 一看就是闺阁中的玩意儿。众人笑道:“老崔, 怎么把你婆娘的东西也拿出来了?仔细风一吹, 这玩意儿扰得贵人睡不好觉, 革了你的乌纱帽。”
  “呵,那也比丢了性命强!你们知道今儿个要来投宿的是谁吗?”崔万喜正就着茶水吃枣儿呢, 闻言抓了一把枣子洒在桌上。
  众人都围过来,却见他把枣子从大到小排好, 末了捻起最小的一个:“以前有个皇帝子嗣昌盛, 一棵树上结了这么多果子,这个原是最小的。可是架不住老爷子喜欢,打了一辈子仗,老了带不动兵了,就叫他子承父业。所以他虽然个儿小,却排在头一号!”
  崔万喜把那最小的枣子,放在了最前面,又捻起一颗大的叹道:“可惜啊,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个头大的枣当了皇上,直接从桌上跳到了房梁上!其他的枣儿们,不论原先的大小、先后,都只能从桌上落到地板上,望着那个高高的枣儿。你说说,这能不出事吗? ”
  众人大惊失色:“竟然是这位爷要打咱们这儿过?”
  “可不是,你们可得打起精神来伺候,门窗上挂着铃铛,晚上听见铃铛响,就是鬼压床也得给我立马过来!要是进去了什么不该进去的,出来了什么不该出来的,咱们就是有八个脑袋都不够砍!”
  另一边,夜路难行,十四一行人在夜幕低垂之际,才赶到了方县附近。远远见着一点惨白的烛火,随行之人松了口气:“总算是到驿站了,要是走错路,错过了宿头,就得露宿荒郊野外了。哎呀……”
  话未说完,走近一看,白布灯笼黑挽花,那竟不是驿站,而是个荒郊野外的义庄!说话那人当即吓得连连扇自己嘴巴子:“奴才该死,奴才胡说!”
  十四坐在马上,放声大笑:“说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归土之前,在此停灵,可不就是驿站吗?”
  众人不敢接话,只得讪笑:“走吧王爷。”
  十四正欲打马离开,那义庄忽然开门了,两个人抬着一个尸首出来,烂麻袋似的丢在路边,啐了一口,关上了门。
  十四脸色一沉:“义庄不义,连土馒头也不得干净了。留两个人,葬了他吧。”说着径自打马先行,众人忙不迭地跟上,在方县驿站安歇不提。
  第二日清晨起了北风,十四在睡梦中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陡然转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伸手就去拔床头的剑,结果却摸了个空。
  原来,他已经不在西北大营了。
  十四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寻着那声音找过去,一推窗户,才发现上面的铜铃。御前侍卫神色惊恐地涌过来,却见他只是站在窗边把玩铃铛,这才松了口气:“爷这么早就起了,给您请安了。另外,昨儿晚上从义庄里扔出来那个人,还是活的,奴才们擅自作主带了回来,如今安置在下院的库房里,您看怎么处置?”
  “哦?叫来我瞧瞧。”
  众人不由为难:“卑贱之人,恐污了王爷的眼睛,不看也罢。”
  十四冷笑一声,索性抬脚往库房来,远远的忽然听见拖长了嗓子的一两句唱词:“孤家行兵五载,身经七十余战,未曾有败。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那声音裂云穿石,悲壮雄浑异常。
  十四头一次发现这咿咿呀呀的玩意儿,竟然有点子唏嘘不尽的味道。他不由脚步一顿,还未说话,侍卫已经踹门进去喝道:“放肆!先帝大丧期间,奏乐行乐之事一概不许,你好大的胆子!”
  十四进去一瞧,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跪在地上发抖:“官爷,俺错了。俺原是昆戏班子的,早上起来惯常要吊嗓子,一时忘了规矩。”
  十四心里还想着那两句唱词,心不在焉地问:“你既有一技之长,怎么会流落郊外义庄?”
  那少年把头垂得更低:“回,回官爷的话。俺,俺们原是县太爷府上养的昆戏班子,因为国丧中不许宴饮行乐,就打发了出来。因为没人听戏,师兄弟们走的走,死的死,就剩俺一个了……”
  十四一愣。康熙驾崩,他原以为自己是最倒霉的人了,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世上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在受苦。他不由心生同情:“都没人听戏了,还吊嗓子做什么?”
  那少年抓抓脑袋,懵懵懂懂地说:“俺,俺就会唱,也喜欢唱。没人听,俺也得唱。”
  “没人听,也得唱?”十四怔怔地重复一遍。他眨眨眼,忽的一笑:“怎么没人听?你叫什么名字?”
  “喜儿。”
  “好,喜儿。你可愿跟爷回京去?过了丧期,爷给你请乐师组班子,让你上京城戏楼,风风光光地唱!”
  喜儿大喜,连连磕头说:“小的愿意,敢问行家贵姓,小的回去给您立长生牌位!”
  十四不解:“行家?什么是行家?”
  喜儿一愣:“这行里真正懂戏的老爷们,见了面不称姓名,称票友;也不爱别人管他们叫老爷,得叫‘行家’,再厉害些的,叫‘师傅’、‘大拿’。您喜欢听戏,难道不是行家吗?”
  “人以群分,有趣!有趣!”十四大笑,笑容沉下来又露出一点落寞:“我以前没工夫听戏,不过不打紧,日后还有的是日子,可以慢慢学。”
  深夜,胤祚在明黄帐子里醒过来,望着头顶悬挂的日出云间山河万里图,出了会儿神。胤禛搬到养心殿来住,乾清宫的东西一样没动,唯独把康熙平日里悬的帐子摘了下来,挂在龙床上。
  原来这就是皇阿玛每日晨起,第一眼看到的景象么?胤祚抱着枕头暗想,余光一瞥,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本来该大被同眠的三兄弟,其中两个正盘腿坐在炕前,就着一盏油灯,闲坐对弈。
  胤祚奇道:“你们倒真成了神仙了,大半夜不睡觉跑来下棋。”
  “错过了困头,天也快亮了。”
  可是炕桌上还垒着厚厚的折子,胤祚见了更是奇怪:“皇上,这些都不批吗?”
  胤禛毫不犹豫地按下一块儿黑子:“留中不发。”
  这么多折子,全留中?胤祚好奇地翻了一下,险些惊出一身冷汗。那满满一桌垒得如小山一样的折子,竟然全是参十四的。委婉些的,就说本朝宗室的封号都是一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大将军王这个王号不合规矩,理应更换。
  直接些的,干脆罗列了妄自尊大,虚耗粮饷,任人唯亲,外加京城的王府规格违制、收复失地后刻碑立传不歌颂先帝只吹捧大将军王,等等十几条罪名,也不说更换,直接说革爵议处了。
  胤祚不由抱怨:“旁的也就罢了。京城的王府是皇阿玛在的时候赐给十四弟的,那会儿他才是个贝子,这些人怎么不参?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只是他们为什么都冲着十四弟来?”
  “就为朕准备重启催缴户部欠款一事,限期三日还清,宗亲自你们二人起,重臣打马齐张廷玉往下,皆不能免。老十三正准备把儿子抵给我还债,你家四小子到了年纪,也送进宫上学吧。”
  胤祚哭笑不得:“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四哥这买卖只怕做亏了。只是这跟十四弟有什么关系?”
  胤祥苦笑:“他们不想还钱,巴不得十四弟跟我们大闹一场,让皇上无心理政,把追缴欠款的事搅黄了才好呢。”
  胤祚不由万分震惊:“为着点银子,算计主子,这也太缺德了吧。”
  “还有更可笑的,大丧完毕,额娘扣住了宜太妃良太妃,却让荣太妃出宫,三哥立马乖了。上了个折子,自请改兄弟们名字里的‘胤’字为‘允’,以示敬重。老十四的名字跟朕太像,两个字都要改。”
  这下连胤祥执棋的手也是一顿,片刻方才从容落子:“这是应有的规矩,早就该改的,是我疏忽了。”
  “哼,”胤禛瞥他一眼,“不是规矩,是舍不得吧?”
  康熙登基九天就改了“玄武门”为“神武门”,胤禛登基本来就多的是人不服,如果不避讳,难免让人心里少了敬畏。但是站在十四的角度看,不仅保不住荣耀万分的王号,连父母赐予的姓名都被剥夺,却是有点过于残忍。
  胤祥沉默地跪下请罪:“是臣弟太过拘泥小节了。”跟胤禛压下的这堆折子比起来,叫什么名字、用什么封号根本不值一提。胤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胤禛见两个弟弟扭捏不安的样子,不由揉揉眉心,咬牙切齿:“罢了。他负伤归来,竟是朕的恩人呢!皇额娘算一个,九妹算一个,保姆似的围着他转。给圣祖守灵,咱们守了二十七日也好好的,独他守七日就病了。这下愈发不得了,燕窝鱼翅、金奴银婢地伺候着,朕是皇帝,他竟是皇帝的祖宗!谁哪敢惹祖宗呢?只能便宜老八了。起来,继续下!”
  胤祥如释重负地起身,思索着落下一子,一面捡棋子儿一面说:“谢皇上恩典,待会臣弟就让他们拟了恩旨,说皇上体恤臣民,‘禛’字同音太多避讳不易,‘胤’字是先帝所赐,为显孝悌,就仍按原样叫着。”
  胤禛看他落子的地方,脸色一沉,还不待说话,胤祚忽然一拍胤祥的肩膀:“十三弟,你别光顾着乐,怎么能这么下呢?为了吃他五个子儿,放跑了大龙,这步棋可太臭了!”
  胤祥一愣,目瞪口呆地看他把白棋上挪,顺势怼死了胤禛只剩一口气的大龙,不由哭笑不得:“六哥你……”
  胤禛转怒为喜,丢了棋子,抚膝大笑:“你呀,你呀。每局险胜三五子,赢了你一晚上,竟不如输这一局痛快!”
  什么?四哥这个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竟然把把赢了十三?胤祚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来不及细想,苏培盛已经来催兄弟几个起身上朝。
  刚收拾好,正用早膳,张廷玉马齐忽然双双求见,上书房两位重臣联袂而来,连胤祚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果然见马齐黑着脸,张廷玉两道浓眉挤作一处:“皇上,西北罗布藏丹津反了。”
  兄弟三人皆是一凛,又听马齐道:“送来得国书中称,他曾与十四阿哥有兄弟之盟,以借道之功,要求皇上准许青海、甘肃、宁夏等地的十七个县‘自愿归顺’他的统治。如若不然,便要动兵。”
  “老十四回京,没人念紧箍咒,孙猴子要大闹天宫了么?”胤禛冷笑,“你们到上书房议事。传旨年羹尧,让他告诉罗布藏丹津,十四阿哥如今归朕管了,想兑现承诺不难,只要他敢进京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