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尾箭离弦飞出, 却与百步外的草靶擦肩而过。箭矢失去动力之后, 重重砸在地上, 溅起一地浮尘的同时也惊掉不少眼球。
这是十四今天下午第三回脱靶了。胤祥放下手上的弓, 把诧异的目光转向身边的弟弟:“你怎么了?歇个晌的功夫跟丢了魂儿似的?”
十四深吸口气抖擞精神, 摇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自己以往没有好好孝敬额娘……”
“啊?何出此言呢?”
胤祥看到弟弟神色悲戚, 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赶紧回头示意哈哈珠子递上帕子,劝道:“别这样。可额娘不是好好的待在西院吗?待会下了课, 我就陪你去请安。”
岂料十四断然摇头,垂首拿拇指拨弄弓弦,神色间竟然有几分畏怯扭捏:“不, 我不去!你去帮我瞧瞧她就是。”
胤祥不由更加诧异, 决心下了课就找朱五空问问。结果骑射的课程刚刚过半,武场上却来了一队不速之客。乃是八阿哥带着一队兵丁, 并两位妃主身边的心腹嬷嬷带着一队内务府的小太监。三四十号人, 皆是行色匆匆, 神情紧绷。
白嬷嬷径自过来给两位小主子请了安:“山东发现了天花疫情, 圣驾要在直隶停留三日, 随行的人都要检查。请两位阿哥速回居所,这几日待在屋里不要出门走动。”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 皆知事关重大,自是应承不提。十四还说:“后宫事物繁杂, 额娘接触的人多, 你们要好生伺候,千万当心。”
十三十四从武场出来,路过三进院子左侧小花园的时候,却远远地见瑚图玲阿的宫女侍立在旁。
今儿原是十四约了瑚图玲阿在花园蹴鞠。他只当姐姐尚不知天花疫情一事,忙过去唤她,视线一转,却发现矮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因未当值只着一身青衣长衫,正是纳兰永寿。
十四看向哥哥:“你们不是告诉我,他躲着九姐吗?”
“哈哈。”胤祥挠头讪笑不已。十四皱眉埋冤道:“你们就瞒着我吧!要是闹出什么荒唐事,丢的还不是额娘的脸?”他心里本就窝火,说完拔腿就往那边去。
几日不见,永寿像是比上回憔悴了许多,脸上奶膘消退显出硬朗的轮廓来,眼睛红肿,脸色泛青。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擦着剑柄,声音慌乱颤抖:“听说五公主病了?”
“哈?”瑚图玲阿上下打量眼前换了个人似的傻莲蓬,点头道,“是呀。”
但姐姐只是一家人晚上饮酒赏月的吹了点儿风受凉而已,能吃能睡还有心情弹琴,看起来比你强多了。瑚图玲阿歪着脑袋摸摸下巴,不明白他瞎操的哪门子的心。
永寿更是垂了眼睛,显出深深的懊悔和自责来,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以头抢地。他取了袖子里的香包攥在掌心,犹豫许久还是双手奉到瑚图玲阿面前:“请格格……代为转交。”
“啧啧,傻莲蓬……啊不,我是说纳兰大人你可终于开窍了。”瑚图玲阿先笑眯眯地接了那素锦香包在掌心把玩,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妥,疑惑道:“这几日十三弟忙着,姐姐病了的事,是告诉你的?”
永寿一愣:“难道不是……”他话未说完,忽觉背后一阵火辣的刺痛。永寿下意识转身拔刀,却见十四抖着鞭子怒火冲天。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他登时沉默地丢了剑跪地不语。
十四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几鞭子,终于被晚来一步的十三和吓了一跳的瑚图玲阿联手按住:“住手!你疯了吗?”
十四也不反抗,任由他们夺了手上的乌银马鞭,转转手腕冷笑道:“打你,是因为你叔叔纳兰揆方跟爷有半师之谊!今儿要换了我四哥在这儿,或是皇阿玛恰好撞见,保管你身上的骨头都折了两根了。”
他说着又一把从瑚图玲阿手里夺过那个素锦香包,念出上面的字:“‘九转不须尘外’?可惜了,纳兰大人。我们都是红尘俗人,生来就受世俗礼法约束。你要明白我姐姐的身份,就不该做出私相授受的事。”
他说完把那香包往袖子里一塞,负手扬长而去。
“从山东带回来的所有东西全部扔掉,车架用醋和石灰水反复清洗,所有宫人轮流让太医诊脉,凡是近期有过发热的全部单独隔离起来。”
连着两天,绣瑜一直忙于防疫之事,刚分派完内务府的执事太监,一时又有人外间八阿哥的人来支领东西,又有太医院和药材库的人前来接洽。最后白嬷嬷却沉着脸孔进来:“如今已经查清随驾宫人中有十一人这几日发过烧,已经确诊的是山东巡抚进上的丫头里有两人感染天花,其中一人在敏嫔处伺候,敏嫔已经断断续续发热十余日了……”
绣瑜不由大惊,赶忙往中庭正院来见过康熙,却见荣妃跪在地上拿手帕子捂着眼睛自责不已:“都是臣妾失察,竟叫那丫头拿冰块敷脸蒙混过去,带累了敏妹妹……”
康熙不置可否,只问:“敏嫔如今怎样了?”
立刻有太医躬身回道:“已经由三位太医共同诊过脉了,娘娘素来体弱,此次只是因为路途奔波劳碌,染上风寒以致发热罢了。”
没有涉及宫妃,康熙顿时松了口气,挥挥手叫荣妃起来。
荣妃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受骗于区区一个丫头?绣瑜望着荣妃一色老气横秋的装扮和逐渐染霜的鬓角,心中惊疑不定。
天花是大症,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操纵疫病害人,整行人中,她和十四无疑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绣瑜决心回头要把自己和十四身边好生梳理一番。不待她细想,康熙已经吩咐将内务大权全部移交给荣妃,让她将功折罪,又嘱咐绣瑜:“你这几日哪儿都别去了,闭门不出别见生人。”
闭门不出的确能减少感染的可能性。可历史上的瑚图玲阿就是因为天花去世的,那时的德妃难道就没有想到闭门不出这一招吗?
绣瑜总觉得心神不宁,干脆咬牙道:“皇上,不如从直隶方面挑选精壮兵丁伺候,臣妾和小十四还有皇太后轻车简从,先行回京!”
只有把那些去过山东并且居心叵测,不辨忠奸的人全都隔离开才是真正的安全。
然而康熙却没有这样的紧迫感,他皱眉思考半日还是摇头道:“不成,要是途中生变,缺医少药又少人伺候岂不是更糟?你放心回去养着,朕亲自把老十四带在身边。”
绣瑜苦劝不得,只能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臣妾总不放心。那民间大夫孙自芳倒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本事,惠民县据此不远,皇上不如派人去传了他随驾,以备不时之需。”
康熙沉吟片刻便点头同意,自有人去传信不提。
“娘娘!您只是风寒发热而已。皇上叫咱们闭门静养即可,不必挪出去了。”宫女燕儿抚着胸口庆幸不已。敏嫔要真的染了恶疾挪出行馆,她们势必要跟去照料,到时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谁知竟是虚惊一场,满屋侍女都喜形于色,暗叫菩萨保佑。
敏嫔却微微愣神,手上力道一松,洒了满地乌黑的药汁:“我,我没得天花?可是那宫女鱼儿不是确诊了吗?她在本宫屋里伺候了四五日……”
销金屏风外,顾太医躬身答道:“天花虽然险恶,但是传染也非必然。奴才敢以性命担保,娘娘您的确平安无事。”
送走了太医,敏嫔整个人僵住了,呆呆地坐回床上,半晌突然大喊:“派人去找王贵人!让她马上来见我!快去!”
其实都不用跟王贵人当面对峙,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愤怒被排除干净之后,敏嫔自己都能觉出不对来。是王贵人提醒她找人查验平日里用的方子。果然,那太医就貌似无意地指出方子里一味肉桂性燥热,生疮长水痘时忌用,而这方子正是德妃身边的何太医开的。又是王贵人频频在她耳边提起五公主心悦永寿一事。
人心里只要有了怀疑,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就处处可疑。她又发觉好几处蛛丝马迹,直到最后有人检举那得了天花的宫女鱼儿曾经跟胤祥的乳母孙氏说过好一阵的话。
而孙氏早就背叛她,倒向德妃。她当时一时怒火中烧,想着要跟永和宫鱼死网破……
果然派出去的宫女燕儿回来禀告说:“王贵人的嬷嬷不让奴婢进去,说您身染疾病,需得安心静养,她不便打扰。皇上也派人来封了咱们的院子,不让随便出入了。”
敏嫔呆坐半晌突然猛地起身,掀了镜台上的檀木妆匣,把那些金银簪环一股脑儿地塞到燕儿怀里:“你拿着这些东西打点看守之人,让他们想办法去请十三阿哥来一趟。我只要隔着门跟他说说话就行。”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胤祥念完一回《三国演义》,合上书起身喝茶,转头却见十四仍维持着两柱香之前的姿势,双手叠放于炕桌上,侧头枕在胳膊上一动不动,袖子上有可疑的水迹正在蔓延。
胤祥终于忍不住过去扳着他的肩膀摇晃:“十四弟,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九哥前天欺负你了?”
“不关他的事,”十四胡乱抹了把眼睛,躺在炕上,拿马蹄袖盖住眼睛,半晌才哽咽着问,“十三哥,如果有人差点害死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啊?”胤祥摸不着头脑,只得实话实说,“当然不会了。爷又不傻!”
十四扁扁嘴,啜泣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半晌他又忍住泣声问:“如果他只是无心之失呢?比如他还很小,或者是阴差阳错……”
“那得看是谁了。”胤祥见他艰难地挺着脖子,遂扯过一个引枕给他枕着头,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掰着手指头数道,“你算一个吧。四哥六哥、皇阿玛、额娘们和姐姐们……既然是亲人,又无心之失,请我喝顿酒,就当大风一吹把这页掀过去就完了。”
十四听了终于磨磨蹭蹭地把袖子拿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包子脸,看着哥哥问:“我算一个?”
“那当然。”
十四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些许。他翻了个身躺着,语气恢复了以往的随意:“哼,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你准备害死爷?”胤祥扑上去压住他的肩膀咯吱起来,“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说?”
十四在炕上扭来扭去,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兄弟俩正闹着。胤祥的小太监吴生默突然进来禀告了敏嫔一事:“娘娘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十四顿觉扫兴,瞧瞧外头的天色,疑惑地问:“现在?”
胤祥叹了口气,起身更衣:“她病着,怕是底下的人怠慢了她。我过去瞧瞧也好。”
十四无奈地翻个白眼,又拿袖子盖住眼睛,趁机假寐:“等你吃宵夜。”
胤祥又摸了一把他光秃秃的脑门儿,大步而去。
十四这两日心路坎坷,几年难遇的大喜大悲在一夕之间就经历完了,早已耗尽心力。他在炕上滚了两圈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外头院子里一阵嘈杂,朱五空尖着嗓子喊:“你不能进去!主子已经歇下了。再闯我要喊人了!”
十四猛地翻身坐起来,拔高声音问:“是谁?”
外面安静了一瞬,才有人朗声回道:“纳兰永寿求见十四爷。”
“呵!”十四一掀身上的被子,跳下炕来,“放他进来。”
朱五空苦了脸回道:“爷。这个当口……万岁爷说了,不让您见生人。”
十四顺手摘了门上挂着的鞭子,冷笑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纳兰大人会不懂吗?他要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今儿进了这个门,就蒙想站着出去了。永寿,看在九姐的面子上,现在回去,我不追究你擅闯宫禁之罪。”
房门吱嘎一声,却是永寿平静地推开门,远远地站在门外冲他打千行礼:“多谢殿下宽恕。奴才有事禀告。”
十四摆弄着鞭梢,斜眼瞧他:“有胆量推门,却不敢进来?”
永寿盯着地面,淡淡地说:“奴才近日确实接触过许多生人,还是离您远些的好。”
十四哼了一声,想到他前儿挨了一顿打,九姐至今毫不知情,到底消了几分气:“给纳兰大人上茶,说吧。”
永寿双手握拳,鼓起勇气直言道:“请您将前日拿去的那个香包还给奴才。”
十四顿时怒火中烧,手上鞭子蠢蠢欲动:“就为这个?别告诉我,那是你们的定情信物意义重大?”
“并非如此,这……跟公主无关。”
永寿有些难堪地侧过脸去,半晌才说:“三天前,奴才在太后宫中当值,休息时拿着这个香包把玩,这时敏嫔娘娘突然找到奴才说公主病了,想……想要一二贴身之物略做表记,还说是十三爷让她带为传话,我若不信只管找十二格格验证。这个香包当时她拿在手里赏玩过几息时间,我当时有些慌乱,事后没有仔细查验就……被您拿去了。”
“敏嫔宫中有宫人感染天花,她本人虽然无事,但奴才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您最好不要把她碰过的东西留在身边,较为妥当。”
他这番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句句质疑敏嫔有意谋害皇子。一众宫人听得背后发凉,不由自主跪了一地。
十四走到衣架子边,从外裳衣襟里取了那个素锦香包在手上,扭头看向永寿:“纳兰大人,你知道构陷宫妃,挑拨离间是什么罪名吗?她是十三哥的生母,要是这个香包没事,爷不能看着哥哥的额娘白白受辱。”
十四说着迫近他,居高临下地逼问:“即便是她真的动了手脚,可这毕竟是你的东西,也是通过你才到了我手上。你依然罪责难逃。”
永寿亦是惊惧不已。他合了眼睛,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最终只是拱手长揖道:“终究怪我不谨慎。那就殿下设法使公主相信,我去了南疆任职。”
十四眼中绽出惊异的光,颇为诧异地上下打量他,把那香包抛给朱五空:“拿出去,拆了仔细瞧。”说罢转头道:“不管事实如何,前儿下午我不该动手打你。这事,算爷欠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