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间客栈,白锦玉和乌穆混入人流,只跑了一小段,便默契地放下步子佯若无事地往人静处走去。
二人衣衫此时都已污迹斑斑,但仗着天上是个弦月,光亮微弱,一路行来竟也没被人看出异常。
他们行至一处河岸的密林,确认了四下无人,才真正把心落下。
纵然已快三个月不见,但二人多年相处已非一般人默契。所以一见之下并不要想如何开场,也不必纠缠细枝末节,白锦玉直接问到:“那些人什么来路,你来一趟长安怎么就认识了那么多要置你于死地的人?”
乌穆坐上一块石头,微微仰身,奚落笑道:“哈哈谁知道呢?”
白锦玉心头往下一沉,以她对乌穆的了解,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时候,往往事情就越不容乐观。
乌穆曲起两条笔直的长腿,悠悠道:“我一直以为这天底下人人都很喜欢我呢,真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想杀我!”
白锦玉听了他这话,又好气又好笑,道:“虽然我十分欣赏你这种随时自我感觉良好的态度,不过看今日这阵仗我得奉劝一句,这里真的不安全,你应该想法子早些回铎月去才好。”
白锦玉说得诚恳,乌穆却并不认同,摇摇头道:“我不走,我还想知道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呢!”
乌穆语气随意,白锦玉却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便道:“这有什么好查的?你可知道你失踪了这么久,大汗和安雅都急坏了,你平安回去才是正事。你和安雅刚成亲大半年,你让她省点心吧,别让人家说她年纪轻轻的就要守活寡。”
“哎哟哎哟哎哟,”乌穆接到:“我发现你现在跟我说话真是越来越难听了。你放心,我们铎月哪有守活寡这一说,就算我死了,自有我的哥哥们收继她,哪会像你们中原女子那样苦唧唧的孤独终老!”
听了这贫话,白锦玉真的手痒,她兀自忍了下要扇他的冲动,一扭头,却见乌穆已换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沉思状。他的身影陷在无际的夜网里,尤显得孤索。
一阵疾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河面在月光下泛出一绺波影,有一些细弱的波浪拍在岸上,发出空洞的喧嚣。
乌穆直起身子,看着黑茫茫的眼前,叹了口气道:“父汗和安雅那边我日后可以解释。但若不查清这些要杀我的人,那么这些人就永远在暗处。今日他们能在徴朝杀我,他日就能在任何一处地点杀我,我可不想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况且,在徴朝境地里,这些人看我势单力孤必定放开手脚,我要查也容易的多。”
白锦玉沉默,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情一般也听不进别人意见,便不再劝他,转而道:“那你在哪里落脚,我好和你保持联络,遇到事情我们一起应对。”
乌穆听了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的行踪连我自己都不知,怎么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每天过得都还不错,吃得多睡得香,绝不像一个到处躲藏的亡命之徒,你就放心吧!”
这些其实不消乌穆多言,白锦玉打量了他那一身颇为考究的行装,白道:“我看出来了。”
“辛苦你了,千里迢迢来找我,但是眼下实在太凶险了,我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你就安心留在凤辰的身边,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乌穆忽而一本正经。
白锦玉神情怔住,忽而想到什么,忙道:“对了,我还想正问你呢,你失踪前怎么就能预料道我会在凤辰那里呢?你也是胆大包天了,还教吴贵妃的孩子画画给我传递讯息!”
乌穆无辜地一笑:“我预料?我可没那个本事。老实告诉你,是你那妹子苏丽华告诉我的。我真的是服了,你们两个也太像了吧!如果不是我事先知道你这孪生妹子的来龙去脉,我真的要以为你是被人杀掉借尸还魂了。”
白锦玉听她提到苏丽华,心中一紧,焦急地问:“不是,你还见过苏丽华?她人呢她在哪儿?!”
白锦玉惊诧,苏丽华并没有故弄玄虚,她说自己有乌穆的消息竟然真的是有!
乌穆挑眉耸耸肩,道:“你那妹子一看就个狠人,她怎么可能让我知道她在哪儿?我躲她还来不及呢,哪还会去管她的下落。不过话说回来,我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还真得多谢谢她!”
白锦玉皱起眼睛:“谢谢她?我真的是听糊涂了,这话又怎么说?”
乌穆略一思忖,道:“简言之,就是有人要杀我,而你的妹子呢正好也要抓我。两者相较,我觉得被你妹子抓了还安全一点,至少她不会杀我,所以就向她自投罗网喽!”
白锦玉惊得懵了:“她要抓你?!她抓你干嘛?”
乌穆静止,两只眼睛专门上下看了她一遍,反问:“你说呢?”
白锦玉愣了愣,停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地三连问:“我?难道是因为我?她是想引我回来?!”
乌穆竖起大拇指,赞到:“聪明!”
白锦玉扶了扶额头,心中骇然,这下完全不明白苏丽华在打什么算盘了。
但是,如果苏丽华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她回来,那完了,这后面必定有更大的局在等着她!
“所以你的处境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还是安分地在凤辰身边待着吧!虽然我本人不是很喜欢他,但还是认同他是个会护你周全的人。”乌穆一边说着话,一边抬手解了自己右臂上的腕袖,递给了白锦玉。
“这是什么?”白锦玉接过这副腕袖,用手指摸了摸,发现腕袖的布面之下缝着好几个暗袋,里面塞了东西。
乌穆翻着腕袖给她演示,道:“哝,这个叫袖箭,按这里!”当即“倏”地一声,一直短箭凌厉地飞了出去,径直扎在了二人对面的树上。
白锦玉凑上前一看,只见锋利的箭头已没入了树干一寸多长,她双手一齐用力才拔了出来。
白锦玉赞道:“好东西,很威猛!”
乌穆走上前来,道:“这里面有三根短箭,你留着防身。还有一个东西,你认得的。”他扒开腕袖,抽出一根指头粗细的木管。
“信号焰。”白锦玉道,这个东西他们二人曾用过几次。
乌穆点点头:“虽然在凤辰身边我想你可能用不着,但……你还是拿一根吧!外一他实际没我想的那么强,你遇到危险了还能给我发个消息。我就在长安,应该能看到。”
白锦玉看着乌穆,没来由地觉得他这话有点不顺耳,但是又斟酌不出什么问题,于是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
乌穆跳离了石头,活动了两下腿脚,转头对白锦玉吩咐:“你赶快回晋王府吧,不要再单独出来了。等事情结束了,我会来找你,带你回铎月。”
白锦玉愣了一愣,心里掠过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过她嘴上还是道:“好。”
是的,难道还说“不”吗?
过了亥时,即使繁华喧嚣如京师,到了这一刻也宁静得像一潭水了。
夜色如墨,但晋王府的两盏灯笼还明敞敞的亮着,照得门前十米见方的地方一片光明,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
白锦玉站在晋王府的大门口,欲扣门扉。但是她手起落下手起落下了好几回,总是觉得胸中有些顾虑,没法敲下去。
凤辰大概睡了,这时候回来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吧?
如果他没睡,那等下绕着走回房应该也不会惊扰到他吧?
可是那样明天早上一见面会不会又很尴尬?到时候是不是得解释一下?
如果现在一进门直接撞见了,那就最糟了……
在门口踱了半天,白锦玉快被自己烦死了,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想出这么多问题为难自己!这个“苏丽华”真不好当!
又转了两圈,她忽地定住,自语道:“对了,他说我不想说的事情不必勉强,那我可以不解释啊!哈,我真是傻了,我就不解释他能耐我何?!”
说完,她当机立断扣了三下门环。
门后响起几声脚步,过了一会儿,门就吱嘎开了。从里面闪出一个人,不是意料中的值宿,而是一身穿戴整齐的张猛。
“娘娘?”
“张护卫?”
二人一照面都对对方很意外。
白锦玉的意外还算说得通,毕竟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应该是值宿而不是他张猛。
但这张猛的意外之情就叫她奇怪了,而且吧,张猛的这个意外之中似乎还隐隐夹杂了些小小的失望的。
正奇着,张猛收起了那微微的神情,说了句“娘娘请进”将白锦玉让进了门来。
白锦玉问:“张护卫,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守在这里?”
张猛面有忧色地道:“殿下还没有回府,属下在这里等他。”
白锦玉愕奇,朝门外看了一眼:“不会吧?殿下还没回来?!都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
话出口她才觉问得不妥,她自己也还不是这么晚才回来,又有什么立场去震惊别人晚归呢。
好在张猛并未多想,压低声音对她如实禀告:“殿下领了圣旨去抄户部侍郎王崇的家了。”
“哦。”白锦玉点点头,这个王崇前日抓了奈儿企图顶替买题一事,被凤辰将计就计交给了圣上。他的这个下场早在预料之中了,只是,白锦玉道:“这么快就抄了啊!”
“其实殿下领的旨是让他明日去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午后殿下好像心情不是很好,在府中坐了一会儿,就突然决定立即就去了。”
“啊?”白锦玉卡住。心情不好就要去抄别人的家呀?!
真的……好特别。
正惊异着,就听见门外有车马声传来,不多时,那车轱辘和马蹄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张猛喜道:“应该是殿下回来了!”
白锦玉跟着张猛一起跨过门槛出到了门外。
静谧的王府外停着一辆金碧朱漆的马车,几个护卫随驾,谢遥立在车旁,正伸手虚扶着凤辰躬身下车。
凤辰和谢遥并没有刻意做什么姿态动作,但在这浓黑的夜幕中二人的身姿却犹如明珠一般不彰自华,有种无声的风采出尘。
凤辰落地,二人并肩欲行,目光一朝门口投来,霎时都滞住了脚步。
白锦玉站在朱红的府门前,两盏写着“晋王府”的灯笼洋洋地散洒着光霰,在漆黑如潭的深夜里,把她照得湛亮。
这湛亮,让凤辰和谢遥都紧紧地看着白锦玉,目光怔灼。
他们的眼中包罗万象,似意外、似不信、似辨别、似确认……二人上下都透着一股紧绷绷的劲,是白锦玉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见状,白锦玉迟疑地向他们走了过去,不经意地唤道:“殿下……”
也许是错觉,她觉得随着她的靠近,凤辰似乎更紧绷了,凝注着她,这样的凤辰让白锦玉觉得他似乎在……害怕。
或许是看错了,凤辰能怕什么?
虽然这么想,但是她不敢再往前了,停在了离他们不到两丈的地方。
空气仿若凝滞,凤辰和谢遥迟迟地伫立着,周遭一片的漆黑里,三人相对而立,好像谁都不敢轻易地说话。
白锦玉被他二人摄得有些不知所措,浑身感觉怪怪地,又过了半晌,她实在不行了,咽了咽喉咙,决定自己先说句话。
于是,她小心翼翼,问:“殿下,你……吃过晚饭了吗?”
空气豁然一松。
凤辰没有答话,直趋白锦玉,伸过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大喜过望。